第59章 我无为,人自宁
恰好配着冷清微寒的天气,好似今年便要一直沉默结尾。愈近十一月,愈是僵人手脚,枕春贪暖不爱出去,好在恩宠不增不减,仅次薛楚铃,不曾让人小看。
这样的局面在年尾越近,越有所改变。年末各处州府郡县、藩王军侯回京述职,又点算都护府、州郡上贡分量与一年绩考。最要紧的是,谁最表忠心。每到这时候,便是朝外家世的嫔御们更受慕北易青睐。
譬如广汉郡长史姜家的雅婕妤,与安南都护府的柳家柳安然。
前朝事务繁忙,慕北易月中的时候,才来了后宫一趟,去瞧了蓬莱宫的雅婕妤。翌日,有口谕下,擢封雅婕妤为正三品雅贵嫔,又赐酒酿赐暖宴赐珠翠。
由此可见,广汉郡的衷心是表得足够了。
这边柳安然来寻枕春打发时日,二人正学做那花笺来玩。便是将秋末时落下的各类英华晾晒,正要浆纸。
枕春着一件有薄薄兔儿白绒的小氅,露出一截手腕儿,呵气裁了两截笺。正顾笺思家信,倒问起柳安然来:“姐姐家中回京述职,可有准备了?我见雅贵嫔家中虽只是长史,却述职述到了陛下慰心的地方,如今晋封贵嫔也是荣耀的。”
柳安然披着深青色的竹纹斗篷,整个人秀致清冷,却眉目含情:“我已收了家中书信,说是今载供奉比往日更多,已得了陛下夸奖。陛下说父亲忠心耿耿,说我……知礼数能诗文,很合心意。”说着脸颊便飞了红。
枕春这听了便替她高兴:“这样的口风,姐姐的晋封指日可待。倒是南疆沃野千里,正是做政绩的好地方,姐姐平步青云的日子,就要来了。”
柳安然手上的簸箕一顿,碎碎的花沫蓬起:“我也不敢奢求平步青云,只求平安才好。你瞧施妃,又有刺史姐夫,又有九卿父亲,也算得是满门贵气了。如今树倒猢狲散,她连个谥号都没有。若是我,我在这世上来一会,也要有名有姓正正当当地去……”
说到施氏便惹了二人心悸,枕春轻声:“必定与她不一样的,姐姐的父亲不是庸碌之人,是有真正本事的。”却又想起自己,“明载我父亲也要考绩,只求不要远调,也不求高升了。”
二人的父亲皆是为官的,便说起朝廷琐事心里沉甸甸。两人索性做了些花笺又裁了两叠誊诗词,正举着笔,便听桃花来传,说端木若来了。
端木若从门外进来,梳着个简单的偏髻,整个人素素静静的:“也不知道熙嫔小主在这里,倒是叨扰了安姐姐与熙嫔小主说话。”
枕春招呼她过来:“你莫要见外,我同柳姐姐是发小情分,从不客气的。”
“我今日吃了膳房早上做的一道水馒头好吃,便给安姐姐留了些。”端木若依言坐了过去,给柳安然请了安,才道,“吃着很是稀奇呢。”
水馒头是葛粉做的凉糕,民间少见,但在贵胄之间从不稀奇。柳安然与枕春小时候爱吃,便也吃腻了。只见端木若如此盛情着想,枕春也道:“你觉得好吃,想来自然不差,待会儿誊了诗,我便尝尝。”便说着誊诗的事情,递了花笺给她挑,“今日与柳姐姐做了这些,你也选一个誊首诗词来留着。”
柳安然笑道:“咱们做笺的手艺生疏,端木美人莫嫌弃才是。”
端木若少见花笺,觉得喜欢,挑了一张春岭燕花瓣的浅红色笺。柳安然留得一张凤凰振羽的朱色笺。而枕春挑来一张浅黄色的龙滚珠。
便先看柳安然誊的,是柳三变的词儿。
帘下清歌帘外宴。
虽爱新声,不见如花面。
牙板数敲珠一串,梁尘暗落琉璃盏。
桐树花深孤凤怨。
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
坐上少年听不惯,玉山未倒肠先断。
枕春拿过便笑:“姐姐倒也奇怪,旁人都喜欢柳三变‘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那一阙凤栖梧,偏偏姐姐喜欢‘桐树花深孤凤怨’这一阙。可是心里觉得不见如花面,难过了?那样哪里是个如花面啊,分明是个冷冷的……”
柳安然羞恼道:“甚么衣带渐宽终不悔的,我不过见是带凤的花儿写个带凤的词罢了!你哪有这些弯弯绕绕。”
“端木妹妹可好了?”枕春又去闹端木若的。
端木若将笺递过:“我却没读过甚么书,只晓得最寻常那些,姐姐们别笑才是。”
她递来的是一首诗,倒也是易懂得,正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枕春看了看,颇觉得几分大智慧,赞道:“妹妹这首虽然常听,可如此心性难得,也算罕有了。”
“你却看我二人的,自个儿在那藏着!”柳安然夺枕春的来看,“哎,你倒是个心气大的。”
枕春誊的也有趣,正是李太白咏玄宗的《春日行》。
深宫高楼入紫清,金作蛟龙盘绣楹。
佳人当窗弄白日,弦将手语弹鸣筝。
春风吹落君王耳,此曲乃是升天行。
因出天池泛蓬瀛,楼船蹙沓波浪惊。
三千双蛾献歌笑,挝钟考鼓宫殿倾,万姓聚舞歌太平。
我无为,人自宁。
三十六帝欲相迎,仙人飘翩下云輧。
帝不去,留镐京。
安能为轩辕,独往入窅冥。
小臣拜献南山寿,陛下万古垂鸿名。
柳安然看得一眼,笑她:“甚么没头没脑的,太白先生那么许多诗,偏偏让你写这首。可不是要日日心里琢磨着如何拍陛下马屁罢!”
枕春却认真道:“我却觉得说的有理,我无为,人自宁。是好的治世之道。正好是金龙滚珠的瓣儿,配这个吉利,喜气!”
“你这油嘴滑舌的。”柳安然便去藏她的笺,端木若连连劝和。三人嬉闹一阵,也觉得好顽。
未过两日,慕北易下了朝,果然便去汀兰阁寻柳安然。
翌日,枕春懒在榻上似冬眠的,不肯起床,便看见玉兰进来了。
“小主,您快起来罢,晚些时候天都要大亮了。”
枕春嘟嘟囔囔:“往后我若掌六宫,就废了这请安的规矩。”
玉兰听得吓坏了:“小主您可仔细!这样的话不可胡说。”
枕春嘴一撇,慢腾腾披了一件长衣。
“还有一事……汀兰阁那边传了晋封的口谕。”玉兰低声道。
“果不其然。”枕春眉眼带了欢喜,“柳姐姐的父亲政绩好,可不是要晋升姐姐了。待我猜猜,是婉仪?莫不成是贵仪!”
玉兰脸上一红一白,低着头,踟蹰道:“口谕说……晋封……晋封汀兰阁宫女月牙为从八品更衣,如今叫做月更衣……还赐居在汀兰阁旁边儿的澜月阁,说是……名字里有月字配得上。”
“月牙?”枕春肩头的衣裳一滑,“月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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