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长信轩
月牙坐在长信轩私库门口鎏金腿的锦马扎上头,柔柔弱弱靠着漆红的大门,水葱般纤细的手轻轻揉着脚踝,露出一截白玉的脚腕。远远看去,只觉得整个人清瘦含蓄,使人想起无数凄美诗篇。
慕北易仪仗的灯火慢慢靠近。月牙用一截青色绣樱草的袖子半遮半掩盖住脸,露出两只含情顾盼的眼睛,小声嗔唤起来。
“月御女摔了脚踝怎不在里头坐着,在门口守着做甚?”枕春挽了挽披帛,迎门被晚风吹得飘飘然,步履轻缓,上去牵她,“外头风露寒冷,莫脚踝还疼着,人又再受风寒。”
月牙闻声来看,便也吃惊:“明嫔小主。”
慕北易却是高兴的,负手进了私库:“朕已擢了贵仪,如今是有身子的。你二人莫要在当风口说话,都进来罢。”
月牙恍然大悟,避枕春的手犹如毒蛇,脸上却谦恭:“恭喜明贵仪。”她一瘸一拐起来,讪讪跟进了库房里。
枕春索性揣手不理,略扫了一眼月牙对的脚踝,倒是当真红肿淤紫,果然苦肉计。
待进得长信轩私库,枕春才明白的,甚么叫做天家的泼天富贵。私库不比国库,长信轩的私库只搁历年上贡珍品中最珍贵。慕北易年少时虽不是得宠的皇子,却也是皇族,素来见惯各类奇珍异宝。只有他也觉得尚可的,才会留至长信轩的私库,以作平日赏赐把玩。
当进门口,撩开一面金色纱帐,便有两排八宝阁,阁上清一色的羊脂玉件。后头又是两排,全是同一颜色的翡翠。隔着冰蚕丝绣海棠的檀木屏风,而后次第摆放的是珊瑚、玉瑛、红玛瑙、黑玛瑙……走得半盏茶时,看见一面光可鉴人的赤金框铜镜,这第一进门才算完了。推门出去,路过修竹栏杆,后头跨过两步游廊,就是第二进。第二进左手房是各类布匹、右手房是书画,后头还有一院儿是古旧瓷器。这一路走下来,步步珍宝,处处珠玉。约莫小半时辰,看得枕春应接不暇。
所到之处每一阁皆有灯火照亮,映得是流光溢彩,绚烂非凡。难为历史上国破后总要洗劫一遍天子皇宫,果然是让人惦记的。
长信轩中守库的宫娥们调教得十分老实,个个低眉顺眼,既不看珍宝,也不看天子。
“陛下身边儿的宫娥个个好规矩,乾曦宫与旁的地方果然不同。”枕春赞道。
虽是无心的话,月牙却听得低头,跟在后头如针扎一般。
慕北易颔首:“之所以此回点算布匹,是朕想开私库奖赏功勋将士。到时候此处便要腾空一大半……不过倒有个东西可以留给你。”他招手唤枕春,从迎面的樟柜中取出一只赤金镶九珠的圆扑满。镶的珠子乍看寻常,慕北易揥灯,将阁侧的烛一吹,才看见那扑满上的九珠熠熠幽光,俱是夜明珠。
“果然稀奇。”枕春接过来看,那光彩映在手上,与白昼无异,“陛下倒肯赏嫔妾?”
慕北易轻笑一声:“你存些通宝顽罢,这扑满打得结实,满了也扑不碎的。”
“陛下独赏嫔妾一人,忘了还有月御女呢。”枕春捧着那只耀眼珍贵的扑满,笑意盈盈看着月牙。
月牙只觉得不好,低头道:“嫔妾不敢。”
“倒也……一时拿不定。”慕北易略一沉吟,顺手从珍宝屉子里抽出一只彩色琉璃做的手串,“这个罢。配你的琉璃簪子。”
月牙怯怯看了一眼枕春,见她笑意不明。到底慕北易还记得她,才觉了两分欣喜,上前领赏谢了恩。便待她将手串儿戴了腕见,是如凝脂般的手衬托得琉璃光泽,很是好看。
枕春又赞:“月御女肤白,果然是陛下有眼光。”捋袖,指尖儿轻轻一指:“哎呀。陛下,正说月御女肤白呢,方才在门口时,嫔妾见着月御女的脚踝红肿,可不要快些送回澜月阁请个太医看看才好。嫔妾听说,筋骨之痛不可小觑,若放任不管有截骨之虞。”
慕北易闻声看来,瞧着果然十分严重。
“嫔妾不碍事。”月牙这才分明了枕春的意图,是要将自个儿打发走不是。她来一次乾曦宫不易,御女身份又不是日日能见着陛下的……咬咬牙道,“不过是碰着了。陛下的绸缎布匹这一两日也清点不完,嫔妾如何能为一己舒适,便走了呢。”
枕春满脸忧虑:“月御女摔了脚踝,疼痛难忍,怎能说是不碍事?不如褪下鞋袜,让人看看要紧不要?”
月御女便不肯了。为得真切惹人怜惜,那脚踝处是真真儿受了疼。方才在门口时,期期艾艾皓白的月光下看,自然使人觉得心疼。这会儿枕春分明是在打发她,她哪里肯让,便答:“嫔妾不比明贵仪小主是贵女出身,是吃得苦的,哪讲究这些。”
枕春眸子一转,进言,“月御女说的是。陛下,若说清点布料,到底是要查账看本儿的。若论出身,都护府尊贵,连子女也教得样样都会。九章算术这些个,倒是熙婉仪柳氏的家教严谨,学问最好。嫔妾同柳姐姐是手帕交,小时候一道数河灯,柳姐姐扫一眼便知晓了。”
“这……”月牙想要争辩。
“月御女也通算数?”枕春手指摩挲着金扑满,含笑问她。
月御女莫说算数,字都不大认识的,这便难为起来。
慕北易听得有理,要紧的是枕春如今刚有身子,族中有功,自然事事听得舒畅。便颔首:“便依你罢,去传熙婉仪。月御女趁天未黑尽,早些回澜月阁,莫又摔了。”
月牙攥着手上的琉璃手串,低头谦顺道:“嫔妾……。”
“路上小心。”枕春嘱咐。
“嫔妾遵旨。”
月牙出了长信轩三门,又出二门,再出私库的朱红大门。旋即忍着疼痛从乾曦宫里走出来。她如今只是御女之位,没得资格坐软辇,只强撑着脚上不适,朝着朝华殿去。
天虽未黑尽,月亮早上了枝头。明晃晃的满月照着月牙,显得她蹒跚的步伐尤为不易。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了朝华殿的门口,月牙低声下气请大宫女红依通禀:“嫔妾求见祺淑妃娘娘,还请通报。”
红依看是月牙,倒也还算客气:“月御女稍等。”
少顷红依出来,领着月牙进去了。朝华殿的正门还悬着灯,一路绕过屏风,进了装饰精美的偏屋,见祺淑妃正半卧在小榻上吃茶,前头跪着个女子。
正是薛楚铃。
月牙就知来得不巧,如今当面前也只得硬着头皮问安:“祺淑妃娘娘、珍婉仪小主。”
薛楚铃跪在冰冷的地上,转过头来,脸颊上红红的,投来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月牙缩了缩脖子。
“你不在长信轩,来这儿做甚么?”祺淑妃许是不大如意,蹙眉拢了拢小榻上的白狐裘搭在膝盖上。
月牙伏在地上,便开始隐隐啜泣起来:“嫔妾是个不中用的。今日托娘娘的引荐,在长信轩办事,不知怎么杀出个明嫔……不,明贵仪。她硬生生在陛下面前挑拨,将嫔妾换走,安排了熙婉仪过去。嫔妾知道自个儿不争气,白费了祺淑妃娘娘的好意,特来请罪!”
“蠢货!”祺淑妃将着案上一本《千金方》便投了过来,直将月牙的额角打得发红。她手上滚烫的茶水随着动作一泼,尽数泼在了薛楚铃的胸口上。薛楚铃整个人微微一颤,竟一声也没吭出来。祺淑妃收了脾性,旋即又回过味来,“安氏那贱蹄子逞这德性做什么,莫不是你邀宠做得太过,挡了旁人的青云途?”
月牙却只摇头,从袖里抽出一截素色帕子按了按眼角:“祺淑妃娘娘是知道嫔妾的,嫔妾没有这个胆子。嫔妾不过是从梯子上摔了下来,陛下便来看了嫔妾一眼。”
“摔了?”祺淑妃不屑轻笑:“那便怨不得别人换你。”她转了转手上的翡翠镯子,“安氏此举,这是在跟本宫说话儿呢。说她如今得宠,陛下听她的信她的,连本宫的人她也能使法子换了。警醒本宫别想她的孩子?她以前瞧着是个安安静静胆小怕事的,今日才诊出的身子,就敢跟本宫唱对台。若本宫有皇子……呵!”说着便是生气,扬手一个耳刮便落在薛楚铃的脸上,直将薛楚铃打得扑在大红的地衣上头,起不来身。
月牙看得害怕,身子一冷,直接坐在了地上。
祺淑妃嘲道:“月御女在本宫面前做什么楚楚可怜的模样,却不做给陛下看?推那扶风郡主下水的时候,怎不见你瑟瑟发抖。”
“娘娘尊贵……”月牙埋着头不敢抬,“嫔妾心中敬畏,娘娘让嫔妾做甚么,嫔妾便做甚么了。”
“你虽是个不中用的,好在是个忠心的。”祺淑妃听着消气几分,抬手抹了抹脸,她也不过风华正茂的年纪,“若本宫有皇子,任你们得宠不得宠都是不要紧的。”说着却也伤心,“罢了,由那安氏猖狂罢,陛下信她我亦无法。圣宠这事儿谁说得准,陛下新鲜两日便没有了。待她失宠,本宫有的是法子细细收拾她。”
薛楚铃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又整整齐齐跪回祺淑妃的小榻前:“姐姐莫要气坏了身子。”
祺淑妃撇她一眼,冷笑:“谁和你姐姐妹妹。本宫母亲是国公家的名门嫡女,正妻宗妇。你母亲不过是盐商后人,一门妾室罢了。”
薛楚铃捂着脸,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再开口却更为乖顺了:“娘娘嫌我也罢弃我也罢打我也罢,只要能给娘娘出气都是好的。可嫔妾说句不中听的,如今娘娘贵为淑妃摄理六宫自然尊贵,可无论月御女、嫔妾、娘娘,于陛下来说都不过妾室罢了。扶风郡主虽然落水,可人到底还在呢。若她醒来,陛下只怕会更加怜惜……她来日若得子,或封妃子,若是皇子,或累进四妃?若有太后娘娘推波助澜,封贵妃、皇贵妃、或……”
月牙连连应是,膝行上前,进言:“正是如此呢。眼前最碍眼的,应是扶风郡主才是。”
祺淑妃轻嗤一声,指尖轻轻揉了揉额角:“本宫哪里不知道。若能如当年施氏怀孕时,差訾御医使些手段便罢。可如今钱院判受陛下钦点,在玉芙宫伺候,本宫便不宜插手了。”一想便觉头疼,“罢了,容本宫想想。你们回去罢。”
月牙如蒙大赦,连忙告退。却见前头的薛楚铃撑了撑身子站不起来,便上前搀扶。祺淑妃看来一眼,月牙又哆哆嗦嗦将薛楚铃的手放开。二人跌跌撞撞出了殿门。
殿外广场上一轮硕大的满月,照得人心慌慌。
“珍婉仪可不要紧?”
薛楚铃看了一眼月牙头上的红淤,却说:“祺淑妃娘娘久不得孕,难免脾气急些。你顺着她说,陪着她说便好了。”
月牙听得,怯懦捂住胸口:“嫔妾受教。”
“你便这样作得胆小如鼠又谦卑唯诺的样子,便很好。”薛楚铃深深看了一眼月牙,“祺淑妃娘娘已三十了,而咱们还年轻……”
月牙眼里光彩一动,意味却不同了:“……嫔妾受教。”……
这一夜的朝华殿,倒是漫长的。
柳安然次日受召到了乾曦宫,刚下软轿,正见枕春要出来。二人在门口打了照面,便寻了殿外花园僻静处说话。
柳安然隐隐约约立在一丛花树里头,握着枕春的手轻声道:“你将月御女换做我来,我虽高兴,却怕你得罪了祺淑妃。”
“正是要浅浅得罪她一下,也好使她知道我提防她,不敢轻举妄动。”枕春偏头附耳,“祺淑妃聪慧谨慎,论计谋手段都是顶好的。若要说她不足之处,便是她麾下的人,都是不简单的女子。只怕再过几日,祺淑妃便分不出神来记恨我了。”
柳安然似懂,只看着枕春不见凸起的小腹:“我那日想着,却不知说来就来了。”她伸出只手轻轻抚了抚枕春的肚子,“我要给他做虎头帽子。”
“做虎头帽子做甚么,若是闺女,要花帽子才好看。”枕春取笑柳安然,“柳姐姐如今是有宠在身的,若喜欢儿子自个儿生去。”
便惹来柳安然嗔骂,二人又说笑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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