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济安坊
次日慕北易的烧未褪,人亦更加昏沉了。他在天光乍破的时候呓语了一次,没得三息,浑浑噩噩的又睡过去了。这便急坏了冯唐,一个时辰两三次地来往太医院与绛河殿,几乎将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给领了过来。
枕春既是怀了身孕,便不方便近身伺候。她此时站在寝殿外一处能照着光的边角处,闲闲抚着窗棂吃果子。
“娘娘,陛下似转醒些了。”苏白从屏内道。
枕春颔首,瞥见绛河殿墙垣外头,缓缓转过的翠葆金盖。
先来的,果然是柳安然。
乍听外头喊着“皇后娘娘驾到——”便见柳安然携着一众宫娥内侍,急匆匆地进来了。
枕春也不急着迎接,她慢条斯理将核吐在了帕子里,等待柳安然进了绛河殿,才慢腾腾地挪了两步:“皇后娘娘万福。”
“明贵妃即便是宠冠后宫也不该如此糊涂,陛下歇在绛河殿几日怎就糊里糊涂地病了!”柳安然眼中满是焦虑之色,想到心爱之人竟受病痛折磨是万般揪心,斥道:“如今你在殿内偷懒做甚,缘何没有进殿伺候陛下?!”
“陛下歇在绛河殿……”枕春抬眸略看一眼柳安然,她未等准允便站起身来,“却没歇在凰元宫,故而陛下是如何病的怎么的病的,皇后娘娘也是不知道的。”她向前趋步一挡,立在寝殿门前,偏生不让柳安然焦急的眼睛往里头看,“平白一个糊里糊涂的指正,如此说的,让臣妾好生委屈。”
“陛下究竟如何了?”柳安然要绕开枕春往里头去看。
枕春挪了步子,又偏生挡住。她朗声道:“太医说陛下是风寒发热,需要静养。正是从昨夜里陡然始热,昏沉沉的难以转醒。”
柳安然不耐扬眉,声音自也提高了些许:“难以转醒?如此严重的病症,你何以在此处碍手碍脚,还不进去侍奉?!你绛河殿偏僻人少,最不方便,依本宫所见,应请陛下移驾凰元宫或乾曦宫。”她示意枕春让路,“起开。”
枕春再挪一步:“既是陛下昏沉,哪里使得挪动劳动。臣妾固然愚笨,也是为着陛下身子着想。”
“起开!”柳安然实在难以与枕春再缠,她伸出手来,将枕春肩头一推。
“哎哟。”枕春就着力道往后退了两步,一壁呼着,一壁跌在一个滚热的怀抱里。
“这是怎么了。”慕北易脸色苍白,眼睑下因热症发红。他穿着素色的单衣,将枕春一把接在了怀里。
柳安然待看清来,连忙敛裙迎上去,有些措手不及:“明贵妃故意阻挡门前,臣妾不过是叫她让开路来。”
枕春干脆骨头一软,委委屈屈伏进慕北易怀里。她一壁用袖口缓缓擦拭眼角,一壁手探着小腹,哽咽道:“臣妾也是为着陛下休息清净着想,也怪臣妾愚笨,惹了皇后娘娘嫌弃。臣妾便先给皇后娘娘陪个不是。只是皇后娘娘责罚臣妾事小……”说着便娇呼一声,似乎疼痛模样,“臣妾却担心腹中的皇嗣,万一跌了,臣妾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担待不起。”
柳安然立在原地,宛如晴天霹雳。
“皇嗣?”慕北易抱紧枕春,很是欣喜,霎时又陡然松开怀抱枕春的手。他背过身去咳嗽两声,似精神也好了许多:“当真如此?”
枕春羞怯欢喜地点点头:“自是真的。昨日陛下发热昏睡过去,臣妾便请了太医前来诊治。因着臣妾这几日也颇觉萎靡懒怠,以为也是风寒缘故,故而请太医诊治一番……未想到,便有了。”
柳安然难以置信,向前一步想要询问。
慕北易一个冷峻的眼神落去,逼得柳安然那一步还未上来,便往后退去。
倘若将病中的慕北易送去了凰元宫,依照柳安然的性子,定会召见自个儿麾下的月牙侍疾。月牙太过危险,不能给她可趁之机。枕春犹自继道:“陛下息怒,皇后娘娘自然不是故意责罚推打臣妾的。”她浅浅一笑,直起腰来,进言:“您瞧臣妾好好的,倒也没有妨碍。想来是皇后娘娘照料后宫庶务日理万机,本便忙乱的缘故。今日听得陛下龙体欠安,更是担心,才不小心发作了脾气。”她望着柳安然,眼中笑意不减,略带狡黠,“皇后娘娘呢,自幼脾气是最好的。是吧,柳姐姐。”
柳安然嘴唇动了动,声音有些用力控制的嘶哑:“是。”她徐徐吐了口气,“恭喜明贵妃了。陛下息怒,臣妾也是忙中出错,不是刻意为之。”
“是了是了。”枕春下颌微扬,声音却柔软温和,“方才皇后娘娘还与臣妾说起,要请陛下移驾的事情。”
慕北易又是连声急咳,蹙起眉来:“应是移驾,省得风寒染给你来。”
“有神明庇护,臣妾自然不担心。”枕春得了慕北易宠溺的爱护,指点下颌,思忖而道:“只是臣妾想着,皇后娘娘也说忙中出错,自然是分身无暇。陛下还是移驾乾曦宫的好。至于侍奉之人,也不要劳动皇后娘娘拔冗辛苦。不如请少艾些的妹妹们,譬如丽嫔与娇嫔。她二人合陛下的心意,年纪轻也精力好,一起侍疾再妥帖不过了。”
“可……”柳安然出声。
“可瞧瞧春寒料峭,陛下莫在这当风口处站着。”枕春扶过慕北易的手,将他迎进寝殿里头,“臣妾伺候陛下更衣。”
柳安然紧紧追了两步,却见慕北易不曾回头来,霎时觉得浑身如冰寒,骤急咳起来。
慕北易这一病,病势有些缠绵。早晨时候通常好些,夜里冷起来,又会复发高热。整个乐京城中,十之二三俱有此疾。想来这便是人们常说的“春疫”了。
天子染疾,便休了早朝。早朝一休,偏偏援北的柳柱国率领五千天子亲军,却不发兵了。按柳柱国的说法,天子亲军需要天子亲自授虎符,既然天子病着,自然不能越俎代庖的。
枕春忧心北方战事,想着柳柱国不急着发兵援北,或许也是因为安柳二家如今龃龉渐生的缘故。想要援军从速,还是得使一个法子。想着……到底得见一见慕永钺,使慕永钺在朝政上旁敲侧击一下,如此才能督促柳柱国发兵。
想要见慕永钺,宫妃之身的确是有些难处。
但也并不是毫无办法。
翌日,枕春站在乾曦宫外头,亲自从苏白手上接过食盒,递给长信轩门口守着的冯唐。她嫣然一笑,柔声道:“冯唐公公最是辛苦,您侍奉的可是天底下最尊贵之人了。这些日倒春寒,最容易生病。本宫差下头的人温了一壶龙膏酒,配上酱鸭翅、茴香豆与腊薰肉。冯唐公公去暖阁里吃些暖暖身子,本宫进去陪陪陛下。”
冯唐接过食盒来,手背一触,觉得热乎,笑意满满:“明贵妃娘娘说的这是什么话,您位份尊贵,哪里劳动来给咱们这些下人送吃食?”
枕春脸色愁绪浅淡,垂眸婉转道:“陛下龙体欠安,自然阖宫都是担心的。若说尊贵,也是皇后娘娘摄理六宫的尊贵。皇后娘娘嘛,事无巨细必然亲躬,样样都做得好,本宫自愧弗如。”
冯唐啧了一声,似回想甚么事情:“说起这六宫事务繁杂,皇后娘娘也并非是样样都能顾周全。昨日还听来给陛下探脉的太医说,如今太医院的药品许多将要消耗完了,却填补不足。”
枕春敛眉:“太医院是给皇家供医药之处,怎会缺少药材呢?”
“据说是……”冯唐声音低了些,“如今乐京给太医院供药的,是乐京城中第一等的药行,叫做济安坊。这济安坊的药材大部分是从南边收过来的,可如今南边的局势却不如往年稳定。往年并肩王就藩的时候,通商边陲十六国,修筑许多栈道、商路,故而往来通商十分方便。如今管事的并肩王换了柳柱国,南方许多世家便放弃了药材生意,故而济安坊有时候便收不足那么许多药材了。”
枕春垂眸点头,一副以为然的模样:“不过想来,也是这春初几日紧张罢了。待再过几日暖和起来,南北的药材都要活络,有了北边的进出自如便是不缺的。”
“自如是如此,不过是件小事罢了。”冯唐应道。
“瞧本宫这嘴碎的。”枕春笑起来,“给冯公公送酒吃呢,还耽误你这说了半天话儿。冯唐公公快暖阁里请,苏白扶本宫进去便是。”
冯唐自然应是。苏白扶着枕春往长信轩里头请,刚从屏后进了寝殿,便见樱桃挽着袖子正亲自在捏帕子。她手腕皓白如雪,湿漉漉按在滚热冒着白烟的水里,好似带露的玉兰尖儿。
“陛下转好了吗?”枕春出声问。
“娘娘。”樱桃抬起头来,向枕春走来,“好了许多,已经退了高热,只是偶尔咳嗽困倦罢了。”
“哦……”枕春眼神中的失望毫不掩饰。安排樱桃与娇嫔这两个妩媚妙曼的美人儿前来侍疾,枕春想的是香艳身段在前,见之心如火焚,更会病势缠绵。如今看来,慕北易竟还是个坐怀不乱的,怎么便要好了。如此时间紧迫,更要抓紧时间才好。
便附耳樱桃几句,敛裙往里头走。
慕北易正坐在榻前看折子。他脸色还是有些病态的苍白,头发披散,映着一床金红交织的华美被单,显得有些阴鹜。
枕春揉揉脸颊,换上一个笑容,一壁说话一壁缓步撩开珠帘:“陛下便是病了也如此俊美无俦,臣妾只想着平日里到底要看杀多少少女春心了。”
慕北易抬头见是她,拍拍床沿,示意她过去坐。
一旁正在吹药的娇嫔抬眸看见进来的是枕春,眸子略转,便不说话地出去了。
枕春依言上去,提裙靠着慕北易身边坐了,有意无意的扫过案边厚厚堆砌的奏折,叹道:“陛下果然辛苦。”
慕北易阖目揉了揉额角,声音也是疲惫:“开春事务繁忙,加之北边有战事。”
枕春乖巧地探出柔弱无骨的指尖,轻轻替慕北易按压着太阳穴,呵气轻声:“陛下世上第一英明,怎么此事却想不明白。若臣妾是您,便索性抛却万事空,好好养病。待养好了,再去处理政事。省得如今忧心挂记,病也好不了,政事也处理不妥帖。”
慕北易动了动脖子,轻嗅枕春身上凌冽的寒冷花香,虚阖的眼睛只能若有若无见得她肩头的如意迦楼罗。他霎时觉得精神一松,靠着枕头上,低声道:“旁的倒能按捺些时日,但元月之后礼部所上各位侯爵年例奉上是一件要事,不可假旁人之手。”
枕春神色疑惑:“不过是赏赐年礼,陛下差礼部拟了份额,赏下便好了。”
“往年每至开春,朕则会亲自召见诸侯至御书房,按位份依例赏赐。”慕北易有些神色倦怠,急咳两声,“今年因北方战事初出征,国库稍许吃紧,则各位诸侯的赏赐按照功勋略有厚薄之分。这些朕应亲自与他们说,若不然,按礼部拟旨的那些废话一念了,要乱人心的。”
“原来如此。”枕春噙笑,指尖的力度愈发轻柔,“一国之君果然心细如尘。只是陛下如今风寒在身,这几日都有高热之症,倘若出门风一吹,再缠绵起来便不好了。倘若将诸位朝臣召见至病榻之前赏赐,又显得……有些不美。”
“是。”慕北易额角松紧交替,他略蹙眉,“倘若朕的皇儿们长大快些,便能代劳。”说着,他神色稍许清明,望向枕春的小腹,“朕很期待和你的孩子。”
枕春抿抿唇,眼底好似深渊一般深沉,笑意浅淡浮在面上,柔声软语:“皇后娘娘代陛下向主位诸侯颁赐赏物,不也很好?”
慕北易淡漠颔首:“皇后此人,规矩、贤德、顺从。论做皇后之位,朕是十分满意的。不过颁赐赏物,说话要得击中要害。诸位诸侯的赏赐每年皆是有定额,只有今年厚薄不一。倘若定额照旧,国库难免紧张,故而才按照功勋大小加以调整。知道的人,自知此举是为北方战事节省用度着想,若说不清楚讲不知道,浑要以为是朕刻意敲打,疑则生变。”
枕春心想,还不是因为你平日手段太过狠辣,刻意敲打多了,才使诸侯们人人自危。狼来了的故事,人人都是听过的。她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绽放出一个粲然微笑:“陛下果然思虑周全。”
“若讲说话灵巧,思虑变通的。”慕北易揽着枕春肩头,“你倒是最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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