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有匪君子
小小的一个屉子里,放着一本破破烂烂的小人画儿书。小人书是前朝刷印的旧版,画的是孙悟空大闹天宫,每一页的纸角都卷了起来,可想而知是翻阅过千百遍的。书本扉页写着青涩的字迹“南之”。
南之南之,北易南之。这是慕北易的字,枕春恍然。应是取南北之南,他又素来倾慕魏晋风流,则效仿晋朝风骨的羲之献之给自己取了南之为字。她竟然不曾知道的。
慕南之。这样听起来是个很温和的名字。
慕北易小时候是个不受宠爱的皇子,又是卑贱宫娥的孩子。一本这样枕春幼时都见遍了图画书本,他竟然珍藏看得烂掉了。
枕春指尖翻动,还看见里头有几颗扎了红绳的核桃壳,那是小孩儿爱玩的。坚硬的核桃可以去弹别人的核桃,弹赢了便能赢得更多的核桃。皇子们大多是不玩儿这样简单的物事,弹核桃壳是小太监们最喜欢的游戏。想来,这些核桃,是他幼时从小太监们手上赢来的。
抽屉里头,还有一只已经秃毛的狼毫笔、一把满是青锈的短刀、一包早就散了的花生糖。
他原来是个很念旧的人。她竟然不曾知道的。
最里头还有一个油纸包着纸,枕春用养得葱玉般的指甲挑开看。里头竟然是几瓣枯萎的八重黑龙,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捡的,什么时候又藏起来了。
整座帝城,只有绛河殿,如今才种着八重黑龙。
枕春的鼻子忽然有点酸。她将屉子一抽,却发现一卷崭新的圣旨卡在屉口处。那一卷圣旨簇新,内轴的清漆油亮,显然是他才放进去的。枕春正想要取出来看。
“皇后娘娘?”隆国公催促道。
枕春想着众目睽睽之下揭慕北易的老底也不太好,便堪堪伸手打住,转过身来盖大章。
少顷递门下省抄旨,又与众臣商议了一番春夏农耕的琐事。枕春只觉得头昏乏力,整个人怏怏的。这好不容易下了午朝,还没吃饭,又见苏白进来禀道:“大皇子来了。”
枕春便在嘴里塞了两个果子,强打精神又宣见大皇子。
大皇子很高,十余岁的便跟枕春差不多身量。枕春在暖阁里见他,他随着内官进来,向枕春行了大礼:“母后千岁。”
枕春倒是有些不习惯,笑着唤他起来赐座:“白捡这么大一儿子,倒是把本宫乐的。”
大皇子却半点不错礼数,拱手回道:“母妃与母后亲近,母妃说要尊重您。今日礼部来册儿臣爵位与官职,儿臣特来给母后谢恩的。”说着便也坐了,却只坐了一半儿凳子,腰板挺得笔直。
枕春见他进退有度,颔首带笑:“静妃的确与本宫交好,你母妃曾经为你吃了不少苦,你也要孝顺她。”说着倒是想起正事来,“不知给你册了六部什么样的官职?”
大皇子听此话便有些紧张,一本一眼答道:“中书侍郎安大人与吏部尚书定下的,在吏部座下考功司做考功令史。”
令史一职虽然小,但吏部是六部之首,能学大事的地方。枕春略一思忖便也知道,长兄这是看着她的眼色行事。枕春朝堂之上要抬举大皇子,他便给大皇子安排了这样紧要的位置。想着也是颔首,语重心长道:“亲王有做功绩的亲王,也有闲散的亲王。考功令史主掌文官们的处级与议叙,督查官员历年考核。这个位置虽然不高,但可以熟识京畿内外官员,又能学习先辈们的为官之道,你不可掉以轻心。”
长皇子面色肃然,对枕春的话句句听得认真,见她嘱咐此事,很是明白:“母后放心,儿臣定然勤勉学习。儿臣……”他似乎下了很大一番决心,才道,“儿臣一定努力学习政事,尊重母后,爱护弟妹。将来……儿臣一定会好好辅佐五弟弟治理天下。”
枕春陡然听他这一席表忠心话,倒是很吃惊。他自幼便在宫廷斗争的中心沉浮,身为长子却是庶出的确是个危险身份。他今日前来陈表句句皆是向枕春俯首称臣,少年年少,也未免太过敏锐老成。枕春沉默少顷,却唤他一句:“秦王。”
大皇子一愣。
“你看,你如今是一字亲王。”枕春声音柔软,面含春风如抚,“历史上有很多秦王,有同袍同轨同字一统天下的秦王;有史称贞观千古盛世的秦王。有战败投紫水河而亡的秦王;也有英年早逝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秦王。你要做什么样的秦王,路在你自己的脚下。”
“母后……”
“你五弟弟呢,还小。”枕春轻轻撑了撑腰,寻了一个舒适些的姿势,“天下谁人治理,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如今是大魏国的秦王,你是你父皇的长子。你父皇呢,是个英明的帝王,既勇敢又聪明,还有一颗治理天下的雄心。虽然他毛病也挺多的。”她轻笑起来,“不要去想天下谁人治理,只用想你要做哪些事情,如何成就一番事业,对得起你的出身与名字。”
大皇子很受警示,撩袍双膝及地而跪:“多谢母后教诲!”
“怀湛。”枕春再唤他,“本宫初次见你母妃,她跟本宫说你的名字。清澄透彻,你也要做这样的人。”
大皇子双手及顶,重重拜下:“儿臣……明白了!”
又询问了几句大皇子课业与作息,再批阅了当日的奏折,枕春一看,天竟然擦黑了。
整个人疲惫得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想迅速瘫在床榻上吃糖。
成日处理政事如此辛劳,慕北易往日竟然有精神找她谈情说爱。佩服佩服。心中碎碎念着,一路回了绛河殿,又躺着歇了一会儿。苏白捧着安胎药进来,见枕春已经睡着了。
连着半月皆是如此辛劳,整日处理不完的政事和琐事,简直疲惫不堪。成日安胎药吃着,这才让腹中胎儿无碍。苏白虽然心疼,却也无可奈何。其实枕春以为,这样子的皇后生活,她觉得很好。至少好过之前为人妾室,好似金丝鸟一样养着,成日功于心计。
虽然很苦很累,但是振拔于庸碌的内宫生活,为民族尽绵薄之力,便也算不枉此生。
这日天色灰暗,靡靡地有着雨。前朝隆国公传了军中信务回来,告诉枕春,慕北易听了劝,依照并肩王的意思改与扶南国平原会战。
二军初次交战,魏军略占上风。
都是喜事。
这日,枕春的肚子,头一次有了胎动。她觉得很奇妙,感受到了一种“我并非一个人”的充盈的喜悦。下了午朝,便也不觉得疲惫,竟是有些欣喜地多吃了好几口饭。在御书房前的院子里屋檐下消食,刚走没几步,便听见外头传来争执之声。
“既然陛下不在宫中,本宫怎么不能进去!”
苏白劝阻之声传来:“您可也讲些道理,皇后娘娘刚下午朝,正要休憩一会儿。您这时在此处喧哗,惊扰了皇后娘娘的龙胎可怎么好。”
“本宫偏要进,她自个儿揣着孩子还要摄政,也不嫌累得慌吗?!”
便是只听声音,也能知道是谁。枕春莞尔,轻轻抚着肚子出去,开门道:“倒也不妨。不知荣德妃前来,所为何事?”
扶风郡主抬头先看枕春的脸,又看枕春的肚子,嘟嘟囔囔道:“怀了孩子又甚么了不起,用得着如此高高端起吗?本宫……本宫还不是生过了。”
枕春听她如此说,倒问:“四公主还好吗?”
一听自个儿的女儿,扶风郡主本还撅着的嘴唇便翘了起来,柔声道句:“可是会奶声奶气地啊啊叫唤了。”说着立刻又换了颜色,一脸警惕地望着枕春,“与你何干?”
枕春憋笑:“问问罢了。”
“今日前来,不过是……”扶风郡主的表情十分不自在,“你那日所说,说的那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咱们大魏国的女人……”
枕春见他吞吞吐吐的:“甚么意思?”
扶风郡主略略让步,露出身后几只沉重的大箱子来:“这些乃是我温家、薛家以及乐京各大士族捐赠的援战金银,也有珍贤妃、雅妃、静妃与其他嫔御们的体己。大伙儿说你摄政繁忙,则没有先行请示。这些钱财,我按照金、银、珠宝分纳收拾起来,造作内宫与士族各两册账本,你随时可以对看查阅。”
枕春心头忽然一暖,旋即又觉得好笑,叹道:“陛下远在南疆,倘若知道他的妻妾们如此一心,定会感动的涕泗横流。这三妻四妾其乐融融,可是天下男子们的梦想。”
扶风郡主瞥了一眼枕春:“你既已是正宫皇后,怎还如此体面不尊,成日胡言乱语。”她眼刀子狠狠刮了一眼枕春的小腹,“既有陛下的皇嗣,这靡靡细雨的天气里还随意行走。倘若染得风寒皇嗣不保,你是要伤陛下的心吗?!”
“……?”枕春先是一愣,旋即朗声笑起来,“荣德妃可真有意思。”她拂袖指点那几箱金银,唤苏白:“去寻掖庭司的人过来造册入库,明日便寻兵部的人来,将这些钱变作粮草与兵器,跟进南疆的战事。”
扶风郡主便才放心下来。她素来傲视天地,看不起旁人的,也懒得与枕春说话。这既办好了事,便说要走。枕春体谅她的心,便送她两步,刚刚见扶风郡主消失在眼前,便觉得肩头一沉。
一件挡雨的披风已经盖在了身上。
枕春转头一看,欣喜道:“大哥哥怎么来了?”
安正则朝服未褪,扬眉道:“闻说政事繁重,你胎像不稳,如此特意来看。”
值此时节,梦中也会多思。骤然见得家人,抛却朝堂上的尊卑主仆之分,无比温暖。枕春探脑探头地看,却见安正则后头立着一个圆脸华衣的貌美夫人,夫人手中牵着个皮肤雪白的少女。便是少顷回忆,直觉得差点认不得了:“这是……嫂嫂?”
李氏牵着那少女行礼:“妾身参见皇后娘娘。”
枕春连忙去相扶,一手拉过那小姑娘绣着杜鹃花的袖口,细细打量她的眉目,“这是小侄女儿,当真是个美人坯子。”
那小姑娘十来岁的年纪,唇红齿白,美貌长得像安正则有几分英气,向着枕春福了福:“皇后姑姑。”
“叫什么?”枕春喜欢她,牵着她的手,只将自己腕儿间的紫罗兰色春彩镯子拨到了她的手腕上。
那小姑娘也不畏生,盈盈笑着回道:“臣女叫做琇莹,家中弟弟叫做淇奥。”
枕春喃喃念着:“琇莹、淇奥。”便是笑起来,“有匪君子,果然是大哥哥喜欢的名字。”便唤苏白请他们进御书房里来。
安正则负手而入,面带笑容徐徐解释道:“身怀六甲容易精神不济,往日也不曾得机会省亲。如今陛下不在,你又垂帘听政,便趁此机会叫晴娘与琇莹来陪着些日子,想来也没人敢置噱。”
晴娘便是李氏,听闻此话向枕春浅浅一笑,道:“皇后娘娘日理万机,只怕琇莹顽皮吵着娘娘呢。”
枕春与她几人进了偏房的暖阁里落座,上了茶水与糕点,才叫宫娥去寻了好东西来赏赐琇莹。她浅浅呷了一口白水花茶,说道:“我是喜欢热闹,往前桃花儿在的时候,便很爱说话儿。”说着将糯米糍推给了琇莹,问她:“丫头平日在家中玩些甚么,喜欢女红弹琴吗?”
琇莹落落大方:“臣女不喜欢拘在屋子里弹琴绣花儿,喜欢读医书。臣女听人说,皇后姑姑主张女阁明兴,让女子们各有所长,褒奖女子们立户从业,故而臣女想做一个大夫。”
“大夫?”枕春很是惊奇,“因男女大妨的缘故,女子学医的少,做大夫的更少了。譬如我大魏国太医院还未录过女医,你可知此事乃路漫漫其修远兮吗?”
琇莹点头:“臣女知道。可我大魏国以前也没有女子垂帘听政的先例,皇后姑姑也是这头一个。治病救人乃是济世安民的好事,臣女觉得比弹琴绣花更有益处,故而喜欢。既是喜欢,便要做出一番事业来,让女子也可以当大夫,所以臣女不怕难。”
“你小小年纪,竟然有这样的心性。”枕春喜欢她,觉得是个灵气逼人的好姑娘,便看得更细致起来。
但看琇莹肤白唇红,两颗虎牙显得人笑起来盈盈可爱。她说话徐徐,行动缓缓,但眉宇之间偏偏有着一股子韧劲儿。
便是说笑之间,却见内侍进来回话:“皇后娘娘,大皇子有急奏来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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