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那个黄昏,凌潇儿听闻慕铮回了帝都,便告别了父母准备回太子府,回家都已经半月有余了,这估计是出嫁以来在家呆的最长的一次吧。虽然将军府和太子府都在帝都城内,一个城东一个城西,她又是嫁出去的女儿,偏偏还嫁给了当朝太子,一年回家见父母的次数少之又少。可见,这太子府和将军府相隔也着实是远。
将军夫人很是不舍,才听闻她要走,眼里就蓄满了泪水。长子凌聪整日在外花天酒地,凌潇儿在府里的这些日,虽然母亲派人出去找过他,但她始终都没见到哥哥一面。凌厉大将军又整日忙于政事,所以府里多半都是母亲一人。
凌潇儿只觉母亲跟自己还真是同命相怜,成婚之后多是独守空房,转念一想,母亲又实在是比自己幸福太多了,她有自己的孩子,父亲虽军务缠身,但还是会抽出时间来陪母亲的。凌大将军对夫人,到底还是有情的。
门口已备好马车,并从府里挑了几个护卫护送太子妃回府。凌夫人一直把凌潇儿送到门口,虽言语上没有挽留,但一直看着马车消失在拐角处,落下了两行泪,才由侍女扶着回到府中。她的潇儿,许久不见,清瘦了些,作为母亲怎会看不到她眼底的忧伤,又怎会不知她心中之苦,只是女儿有意瞒着,她自是不能说破。
马车走的很慢,凌潇儿坐在马车里,似在闭目养神,凌琳坐在一旁也不出声,一路上都很安静。
马车拐了个弯,周遭就变得嘈杂起来,男人的调笑,女人的娇嗔,这是来到了笙歌巷了。这条小巷,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夜夜笙歌,是帝都的贵公子们明目张胆养金丝雀的地方。
凌潇儿仍然双目微闭,但已难掩一脸的厌恶之色。
凌琳小心翼翼的低声说道:“小姐,走这里要近些,绕的话多出好几里路呢。”
凌潇儿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一点,凌琳这丫头从小跟着自己,到底还是懂事,知晓自己的心早就奔回太子府了。
“哟,这酒就是香啊!”
“啧啧,香的怕不是酒,是我们小海棠的那张樱桃小口。”
“酒不醉人人自醉啊!更何况是小海棠的那张小嘴喂的酒呢!”
“要不是来了这笙歌巷,小海棠可是当得玉树银花的顶梁柱呢!”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来了这笙歌巷,可是把我们凌大公子的魂都勾走了!”
凌大公子?果然......
一阵狂放不羁的笑声传到了凌潇儿耳里:“哈哈哈,什么你们小海棠,是我家小海棠,我家小海棠这张小嘴啊,那是真厉害!”
不用说也猜得出,他说的厉害指的是什么。众人笑的更欢了!
“凌大公子,来!再把这壶干了,今晚跟你家小海棠狠狠乐呵乐呵!”
这时,马车也停了下来,凌潇儿靠近车窗,拉开窗帘看去,一眼就看到了被拥在中间的男子。男子侧身坐在长椅上,一腿搭在椅子上,一腿搭地上,慵懒倦怠的靠着椅背,穿一身松散的白衣,几乎是敞着的,露出洁白如玉的胸口。怀里踹了个娇小的人儿,女子着一身火红的衣裙,靠在男子胸上,就像一朵开得正烈的海棠花。
男子接过递来的酒壶,仰起头,清澈的烈酒滚滚入喉。旁边的人一个劲的起哄,男子喝完酒,把酒壶随手一扔,低头看向怀里的那朵海棠花,眼神就像纠缠不清的藤蔓一样,缠绵悱恻。小海棠双手勾上他的脖子,抬起脸,嘴巴凑到他唇边,将他唇上的酒一点点舔尽。他狠狠的亲了那颗樱桃一大口。
海棠本无香,但他的小海棠就是香,香一口,甜到骨子里。
周围又是一阵嬉笑。
女子那身热烈的红,狠狠地刺痛了凌潇儿的眼。
凌聪是一个被遗忘了好久的人,那个多年前和慕铮并称帝国双壁的男子,二人披荆斩棘,一路杀来,是战友,更是兄弟,他也曾如慕铮一样意气风发,鲜衣怒马,驰骋沙场。九年前,宫变之后,慕王登基称帝,任其父凌厉为护国大将军。其妹凌潇儿又是准太子妃,他也立下过无数战功,本是前途无量,却身染肺痨,请辞回家静养。亲妹妹与自己的好兄弟大婚之日都为出现,看来果真是病的不轻。
也是在那之后,笙歌院多了一个无所事事,挥金如土的贵公子。他声称自己是将军府的凌大公子,在笙歌巷买了个小楼,白天醉醺醺,晚上又带不同的女子回来夜夜承欢,这种好体力,哪像得了肺痨的人,巷里人都说他肯定不是凌聪,但也不是个普通人。
可他还真的就是凌聪,只是不知为何,那双只握剑的手,如今只拿得住酒瓶,成日醉生梦死,那满是抱负与远志的胸怀,如今只为美人敞开。小海棠是他一年多以前从玉树银花赎出来的女子,也是从那时起,凌大公子再没带过其他女子回来。
慕铮是来笙歌巷找过他的,两人喝了一夜,说了一夜,从此再没说过一句话。
马车在酒铺门口停了些时候,酒铺里的人都向这边看来。这么华贵的马车,纵使在帝都也是少见,看来又是哪个女子来寻自己夫君了,大家都等着看好戏。
马车上先生下来一个穿粉色衣服的姑娘,她从车上拿下一个墩子,然后把手伸到马车里,车里的人轻轻撩开帘子,低头看着脚下,小心翼翼的下了马车。来这里找人的要不是怒气冲天就是梨花带雨,这么淡定的,还是头一次见,有意思。
女子下了马车站定,不忙着找人,而是细细整理好自己的衣裙。一身淡黄烫金的华服,在加上端庄高雅的气质,柔和又不失明丽的五官,天生贵气说道就是这个样子吧。她没往前走,双手搭在身前,宽宽的流云水袖安静的垂着,站得笔直,目光直盯着人群中央的凌聪。
凌聪也看见了她,面不改色,仍是一脸调笑,有些口齿不清的说道:“草民见过太子妃殿下。”
这时,他怀里的女子才转过脸来,一只手仍放在凌聪衣服里的胸口处,那是一张年轻又有朝气的脸,画着浓艳却适宜的妆容,脸上的笑是风尘女子难得的纯粹与骄傲。那笑,又一次刺痛了凌潇儿。
“哥哥,你已有些日子没回家了。”凌潇儿柔声说道。
凌聪却没有看他一眼,招呼身边人说:“这位,是我妹妹,当朝太子妃。”
那些人立马转过身,摇摇晃晃的,吐着酒气,拱起双手,参差不齐的说道:“草民见过太子妃。”说完,继续喝酒,醉了,别说太子妃,太上皇都有。
小海棠在凌聪身上蹭了几下,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拢拢衣服,扭着杨柳小腰,向凌潇儿走去,护卫本想拦住她的,只是凌潇儿摆手示意不用。
小海棠离她很近,站在他面前,比她矮了半个头,仰着脸看她,一脸傲慢,依旧笑得如春日暖阳,她对凌潇儿说:“太子妃娘娘,这么说来,我可算是你嫂子。”
其他人附和:“那以后我们得叫小海棠太子嫂子了,哈哈......”
凌聪这才起身,走过来,凌潇儿正欲开口,凌聪甚至没看她,一把把小海棠搂进怀里,回到酒铺继续喝酒,小海棠坐在他怀里看她,那眼神分明就是挑衅。
凌潇儿看着那朵海棠花,袖子里的手捏得很紧,指甲几乎嵌到肉里。
“小姐,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凌琳把她扶上马车,凌潇儿掏出一块帕子,将方才溅到绣鞋上的酒渍用力擦掉。
马车从这巷子里疾驰而过,酒铺里依旧谈笑风生,没人关心刚才来的那位是不是真的太子妃。
慕铮醒来,天已微亮,身边空空如也,孟秋水不知去哪了。自己竟睡得这么沉,她走了都没发觉。他也没去找她,起身就走,出了阁楼,看到亭子里坐了一个人,一个男人。来孟秋水这里串门的男人真不少!
这个男人,他见过。离开帝都时,半夜在林子里遇到的商队,马车里的那个人,居然在这里碰到了,这是巧!
孟常欢就坐在亭子里,手里握着昨日孟秋水写来嫌弃慕铮的那张纸,看到慕铮,他把纸揉成一团,扔到纸篓里,他在这里坐了一夜,很是有闲情逸致的把纸篓里的废纸捡出来,一张张摊平了看,看了不爽,又揉成一坨扔了回去,又看着阁楼上孟秋水房里的灯灭了,更不爽,现在眼眶很黑,不过那张脸还是很有仙气的。
慕铮走到亭子里,孟常欢站起身,摆上招牌式微笑,拱手说道:“还未好好谢过公子那日林子里指了一条明路。”
慕铮只是点点头:“我们来日方长,今日就先行告辞。”
看来这人是打算常来了,孟常欢笑笑,作了个请的手势。
慕铮快走到门口是时候,孟秋水牵着一匹马走了过来,把缰绳递给慕铮,头也不回的走了。
敢情这女人一大早不见人影,就是去给自己找马?一从床上爬起来就不认账,这么急着赶人走,慕铮握着缰绳一脸懵逼。算了算了,还要回宫复命,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才发现这根本就是江思远平日里喜穿的风格,慕铮真想扒下这身衣服,撕碎,扔掉,可总不能裸奔吧,再忍忍。
才回到太子府,就看到凌潇儿已在门口候着,慕铮命人把马牵走,便快步走向府中,凌潇儿见他不理人,一路小跑着绕到慕铮身前,一眼就看到了慕铮脖子上的伤口,一脸心疼,抬起手摸去,慕铮向后一仰头刚好错开她的手。
那手在半空停了许久,才收回去,凌潇儿深吸一口气,温柔的说道:“殿下,听闻你昨日就回帝都了,我就从将军府回来了,在这里等了你一夜。”
慕铮连脸皮都没抬一下,一边整理袖子,漫不经心地说:“余生还长着呢,你就等着吧。”说完往旁边走了一步,错开她,回了西院。他竟连和她擦肩而过都不愿意了。
凌潇儿愣愣的站在原地,裂开僵硬的嘴角,干笑了两声,凌琳连忙走过来,扶着她回了房间,然后去厨房端早膳。
余生还长,你就等着吧。
你就不要多想了,我是不会爱你的。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以后也不会爱你。
他的话,在她耳边一次次重复。她又想起了昨夜哥哥怀里的那个红衣少女,像极了一个人,一样的年纪,一样干净又嚣张的笑,原来凌聪至始至终都没忘记过那个人,慕铮也从来没有忘记她!总有人在提醒自己,那个死去的人,她还活着,活在她爱的人心里!
凌聪看他的眼神,轻视和可怜。就像她新婚前夜,哥哥看向她的眼神也是这样透着轻视和可怜,他说:“提前给太子妃殿下贺喜。”婚礼结束,那个从小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的哥哥都没出现。
我不要谁的可怜!她在心里呐喊。
向来温婉端庄的脸,变得狰狞纠结,她拂袖一扫,胭脂水粉,头饰掉了一地。凌琳刚好进来,忙把早膳放桌子上,蹲下身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放在一边。
“小姐,你要是心里难过就哭出来。”
哭?她凌潇儿只会让别人哭!
“凌琳,找纸笔来,我要写字。”
凌琳很快就拿来笔墨纸砚,磨好墨,把笔递到她手中,凌潇儿很快就写好了,看着那秀丽的字体,笑得残忍。
她写的是:杀了小海棠。笙歌巷。
此时的小海棠,正在凌聪身下颤微微的盛开,娇喘连连。
待墨干透,凌潇儿把纸折好,放进一个荷包,递给凌琳,“把这个交给无忧,顺便问问他,殿下昨夜去了何处。”
“是。”凌琳把荷包放在怀里,换了身男装,从后门悄悄出去了。
翌日清晨,在笙歌巷街边,围了很多人,一个白衣女孩躺在地上,双眼挣得大大的,脸上的惊悸还未散去,胸口开了一朵娇艳刺目的海棠花。
洗去浓妆,小海棠还只是个孩子,十六岁。
“这不是凌公子家的小海棠吗?”
“刚才还好好的,怎就.....”
“莫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小海棠,她,在这吗?”那个总是酒醉之人,难得的说话如此清楚。
人群霎时安静下来,让出一条道,只见凌大公子,一步步稳健的走到小海棠跟前,低头看着地上的她,没说话,没情绪。站了良久,他脱去外套,蹲下身,盖在小海棠身上。
凌聪横抱起他的小女孩,她双眼圆瞪,那道总是爱意绵绵看向他的目光散去,再也聚不起来。他伸出一只手为她整理额前的乱发,他笑,双唇贴在她耳边,从未有过的温柔,他说:“只是叫你出来买瓶酒,怎跑这来了,让我一顿好找,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转身走出人群的时候,他的目光再没有离开过怀里的女孩,他也没回他的小楼,他离开了笙歌巷,再没回来。
将军府的凌大公子,也是从那天起再没回过家,听说他失踪了,还有人偷偷传言说,他是病死了。
喜欢一梦秋水请大家收藏:(321553.xyz)一梦秋水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