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后,奚言脱去朝服,独坐在书房中。他的臂弯搭在座椅扶手上,衣袖随之滑落到手肘,露出一段因少见阳光而显得白皙的皮肤,略显颓唐地将头靠在手背上,奚云却在此时推门而入。
数日奔波劳累,奚云看起来消瘦了些。
“回来了?”奚言头也不抬,语声比平时慢了些,也显得疲累了些,“这些日子发生了很多事。”
奚云径直来到奚言案前,言辞有些急迫,“公子,今早又发生了一件事,您知道没有。”说着,便将画着安若飞画像的告示铺到桌上。
奚言抬起头,只看了一眼,便下了结论:“此事本不需担心,民间这样空穴来风的事多了去,除了广撒谣言,他们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都不需要她出面解释,只要不自乱方寸,过不了几日谣言就会不攻自破。可偏偏她如今丢了,唉……她一失踪,就等于自己承认了罪名,罪名一旦落实,那就是刑部的海捕,甚至还有内卫无孔不入的搜查。”
“恐怕……不会这样轻易糊弄过去,”奚云却不似奚言这样想,语调也充满了担忧,“我今天回来时,还听到了一点消息。这下即使找到安大人,也只怕是于事无补了。”
“怎么回事?”听他语气担忧,奚言顿时又紧张起来。
“今天一大早,街上便贴满了这张告示。可除了这些告示外,今晨大理寺、京兆尹府衙外都各被人放了一个包袱,大理寺门口的包袱里头好像是些书信,京兆尹府衙外则是枚玉佩。”
“玉佩?”奚言的语气有些急切,又匆匆问,“知道是什么玉佩吗?”
奚云摇摇头,说道:“这个无法探听,但不会是……那个吧?”
“断然不会,”奚言否决的很干脆,“那方璇玑我一直妥帖保管着,除了我之外也没有其他人知道它在哪。”
“可您只有一块啊。”奚云大胆地想了想,他知道奚言决不可能将安若飞的璇玑弄丢,但是谢氏的璇玑可不止一块。
“你的意思是……”奚言皱着眉细细思索着,发现确实大有可能,“谢氏的璇玑一共有九块,当年谢家抄家时到底被搜出来多少我确实不知道,但是知道若飞身世,还持有璇玑,而且还活着的人,已经没有了……莫不是我们上次去姑苏的人没有查明?”
“想来不会,”奚云是深知暗卫的可靠的,“连司徒仪征没挖出来的消息我们都查到了,没理由还会突然冒出来其他的故人。”
“故人?”
就在奚云说这句话的时候,奚言突然回想起,当日顾致远死之前,对自己说的那句’死生不复相见’。思及此处,他豁然明白过来,原来顾致远竟是这个意思,而不是说他会杀了安若飞。
“原来如此,”奚言眸中的冷意忽而涌了上来,“原来竟是顾致远的手笔。”
“什么?”奚云显然被这句话给惊到了,“您是说,四公子身边的那位顾先生?”
“不错,”奚言正欲接着往下说,却有小厮前来禀报,“公子,四公子的灵柩回来了,家主请您前去书房议事。”
奚言冷笑一声:“灵柩回来,去书房做什么。”
小厮一时哑口无言,奚言吩咐道:“我即刻就去,你下去吧。”
奚云看向奚言的神色多少有些担忧:“公子,这个节骨眼上,家主还要单独见您,会不会是……”
“会是什么?”奚言面目冷峻,却仍旧从容道,“做了就是做了,即使他知道是我做的,事到如今,还能如何?”
“是,”奚云垂下头去,他实在是有些担忧,奚言和奚远山本就有些不睦,现下又出了这样的事,恐怕……正当他思虑至此,却又听奚言道,“对了,你去查一下顾致远……嗯,查一下他这些年所有的经历,他是怎么知道若飞的身世的?竟然还会有谢氏的璇玑。除此之外,他所有的亲朋都要查,我总觉得他那日说的话还有些不妥。”
“什么不妥?”奚云刚刚问出口,奚言却已推门出去了。
家主书房内,奚远山背对着门负手而立,他此时看起来一片死气沉沉,丧子之痛于他而言已经不是第一次,当年奚家二公子英年早逝,他便切身体验过一回。可这一回,奚远山更觉得哀莫大于心死。他从未感到自己那么颓然无力,接到奚清死讯的那一天,他一夜未眠。至天明,他的头上又催生了许多白发。
远远地,他就听到奚言跨过院门的声音,奚远山闭上眼睛,对于这个儿子,他始终有一份复杂的情感。毫无疑问,他很优秀……但想到他的母亲,想到他顶撞自己时的那种悖逆,奚远山心头就会有一种异样的滋味。
“父亲。”奚言的语调很平静,听不出来一丝感情波动。
奚远山仍旧背对着他,半晌后却突兀地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老了,觉得我不配再做这个家主?”
奚言眼神一敛,说道:“儿子不敢。”
奚远山冷笑了几声,转过身来面对奚言,“你不敢,可你做了什么?你想留在崇都,我不反对,你培植人手、争权夺利,我也可以装作视而不见。可你对你亲弟弟下手,还想当我是瞎子吗?”
奚言顿了顿,淡淡否认道:“我没有。”
奚远山慢慢逼近奚言身前,他的语调也冷如冬夜里的寒风,“当有人来告诉我时,我没有相信。可如今我要你亲口承认,你有没有!”
奚言直视着早已目眦尽裂的父亲,眼帘一垂,坦白道:“父亲既然已经知道,何必还来问我。”
“逆子!”奚远山心中本隐隐有了答案,可当听到奚言亲口承认时,一瞬间……奚远山觉得自己心口一阵撕痛,眼前的景象也十分恍惚。满腔的怒意还未来得及发作,两行浊泪便先行涌出。
“逆子!逆子!”原本喜怒从不形于色的奚家家主此时已然失态,向来沉着深邃的眼眸也微微涣散动摇。
奚远山不知骂了多少声“逆子”,终于还是高高扬起右手,手扬到半空,奚远山却直直对上奚言平静的目光,他心中一痛,狠狠地抽到自己面颊之上。
见一向自持的父亲今日如此,奚言心中苦涩的同时,面上也不禁动容,轻声喊:“父亲。”
奚远山有些无力,只能哀叹道:“父不父,子不子,此刻用来形容奚家,实在是恰如其分不过。”
见自己的父亲如此模样,奚言只能跪下承认:“孩儿错了。”
奚远山眼中流下两行浊泪,容色无比神伤:“你没有错,错的是我。他到底是你的亲弟弟,你如此下杀手……你竟下得去手!”
“难道父亲不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吗?”奚言苦笑一声,眸中透出一缕哀戚,“贪墨,私贩盐铁,甚至里勾外联!若奚家交到他的手上……毫无疑问,谢家就是奚家的就是前车之鉴!可父亲却处处偏袒于他!小时候,父亲教导我,想要的东西不能等别人施舍……要自己去争取。如今我争取了,可父亲,您又是怎么看的?”
“住口!”奚远山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怒意,扬手狠狠地给了奚言一巴掌,他脸上的泪水早已干涸,颤抖的声音仍充满怒意,“谢家?你还有脸提谢家!?今日朝堂之上,陛下已经拿奚家和谢家比啦!沔水决堤,这就是你做的孽!”
脸上虽然有火辣辣的感觉,但奚言重重吐出一口气,悲叹道,“儿子是对不住那些受灾的百姓,可我别无选择。”
“百姓?”奚远山怒极反问,“你还想着那些百姓?他们身为蝼蚁,便只能被权力倾轧!你真正对不起的,是你那含冤而死的弟弟!”
听到此话,奚言甚至有些想笑,是对自己的嘲笑,他问自己的父亲:“含冤?父亲,您知道我从陵江出发时身边有多少人吗?一百二十九人。回到崇都的有多少人?十一人!五批杀手,出手皆是杀招,这些您都不知道么?”
可换来的,却是奚远山的沉默。
奚言眼中划过一丝黯然,他低声道:“一切都成定局了,父亲。可奚家毕竟还要往前走。儿子手上……也还有许多事。”
奚远山并不回应,良久后,他才长长叹出一口气:“你好自为之,无论你在做什么,为父且都相信你是为了奚家……奚家以后,注定还是要交到你的手上。”
天色已过正午,奚远山对奚言命令:“去宗祠跪三个时辰,自己扪心问问你到底能不能对得起奚家列位祖宗。”
奚言临走前,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奚远山。奚远山看破他还有话说,冷着脸问了一句,“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孩儿想问……是谁将这一切告诉的父亲。”
奚远山并未立即回应,父子两人就这样僵立着,直到奚言转身欲走时,奚远山低沉的声音才从身后传来,“是谁说的不重要,无论他是谁,现在都已不在人世了。奚氏一族百年的门楣……容不得旁人随意置喙。”
奚言明白父亲是什么意思,在奚家的这场斗争中,他赢了……或是看似赢了。
奚家宗祠中百十余支高烛日夜长明,十几尊纤尘不染的牌位高高端放在朝南的供案上,牌位上的每个名字都代表着奚家一代的光辉,
宗祠所在的这间屋子架构很高……也许是因为陈设不多的缘故,宗祠中总是显得格外空阔,而长年都弥漫着的淡淡香火味,更凸显了一分长远而又悠久的寂寥。
奚言踩着能映出人影的墨色大理石砖来到蒲团前,很自然地撩袍跪下,目光既没有落在那些牌位上,也没有落在任何一处,好似游离一般,只有跳动的烛火映在他墨色的眸中。
三个时辰,奚言都仿佛一座雕像般一动不动地挺直了跪在那里,从头到尾都不曾有一刻显得摇摇欲坠。
天渐晚,一弯新月曲如蛾眉,更漏上的计时终于到了三个时辰。早已等候在外的奚云急忙跑到奚言跟前搀扶,却被奚言推开。奚言艰难地撑着起身,只吩咐道:“回海棠院。”
奚言并不知晓,他在宗祠跪了三个时辰,父亲奚远山就在书房跪了三个时辰,而一直深居简出的长兄奚栾也一直在不远处看着他,直到奚言起身,他才离开了奚家宗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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