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对于付莽来说十分难熬,可对于另一方的奚言来说,这一夜也并没有多好过。
付莽答应与自己见面,这才只是个开始。
今夜不同于往常,奚言并没有歇在帅帐中,而是独自躺在长满野草的山坡上,双手枕头,仰面看着漫天星斗。
若不是在战时,这定是一副很安闲的景象。
但奚言向来是很注重自己感受的人,即使是在战时,他也不惜调用重兵,满足自己一时兴起胡闹的想法。
数千铁甲军护卫在外,将整片缓坡严丝合缝地包围住。而奚言,一袭宽松锦袍裹身,正懒散地躺在缓坡上。
月已中天,清淡柔和的光辉铺在千顷原野,似是稍微松缓战争带来的凝固气息。
“古语云,腐草为萤……可腐草萤光,如何能与皓月争辉?”
说话的是刘沛棋,自去年从西北归来后,只要遇大事,他总是站在奚言身边。
刘沛棋本想以腐草比作此刻的北秦军,以皓月比此刻的佽飞军,但奚言却根本没察觉到他的言外之意。
“刘卿看得透彻,但腐草……也自有他存在的道理。皓月当空,端的是九洲共赏;腐草为萤,却也在细微之处别有一番风情,”奚言唇角微微上扬,笑意却只浮于表面,“方才在帅帐中,虽是温暖舒适,却总觉得有些逼仄,此刻以天为盖,以地为庐,诚然觉得空阔些。”
刘沛棋明白他是有些紧张了,他本不是任性胡闹的人,可在大敌当前之际,他不乖乖待在帅帐中,而是肆意跑到野外看星星,还调了那么多军士为他站岗……越是这样做,就说明奚言心中越是没有底。
明白他心中在想什么,刘沛棋便出言道:“明晨约见付莽,属下还是陪同公子同去吧。”
“不必,”奚言轻轻反驳,“既然说好是谈旧事,自然只需要我这一个旧人。你带些亲兵在外围就是了,人多了……或许付莽不愿说。”
“是,那公子还是要小心些,无论如何……盔甲是一定要穿上的。”
“你放心,”看他一副紧张模样,奚言不由失笑道,“我有分寸,他若是敢来,便定是做好赴死的准备,又怎会出手杀我?况且对谈那样近的距离,付莽若是想杀我,穿上盔甲又能有什么用呢?反而显得露怯了。”
刘沛棋知道他说的在理,也就不再坚持,只在心中默默思量,一定要在外围好好留意,再在暗处多布置上一圈弓手。
表面上,这一方的奚言和对面的付莽,都是波澜不惊的模样,但此时的松涧坳,正中是已被合围的北秦军,四面是磨刀霍霍的佽飞军,两方虽然都对军士严加管束,没有人出来挑衅,但双方军中还是有不少人甚是紧张。
谁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这种感觉,尤以北秦军为甚。
当煎熬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人们已经忽视天边微微泛起的那丝鱼肚白,一夜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步出营地之前,付莽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那柄利剑。
他只带了两名亲兵,他知道,面对七万人的阵势,若是奚言想杀他,那么即使自己带上一千名精锐,也是一样的结果。
何况,付莽有预感,也自信奚言不会杀他。
来到佽飞军的包围圈时,付莽很顺利地通过。
奚言约他见面的那座小丘并不远,更何况付莽是驱马而来,只不过两柱香的工夫,他便知道,自己已到了见面的地方。
远远地,付莽看到坡底站着一名身披铠甲的中年人,也闻到一股烤肉的香味。
“付将军,有失远迎。”刘沛棋笑容可掬地迎着过来,一拱手道,“我家公子正在上面等候,请您自行上去吧,这两位……就不必随侍了。”
说话间,付莽已经下马,他警惕地打量着四周,除了例行站岗的一些亲兵外,他并没有发现暗中布置的弓手。
将两名亲兵留在远处,付莽并未犹疑,大踏步便登上了小丘。
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刘沛棋还是发自真心倾佩,既来之、则安之……付莽虽与自己这些人势同水火,但当真是有名将风范。
小丘上,奚言正气定神闲等待着,他此刻并没有想见到付莽之后,自己该与他说些什么,只是心无旁骛地忙着手上的事情。
烤野鸡的香味早已远远传开,付莽来到此处之时,抬眼便见一位衣冠济楚的公子正在翻烤着一只整鸡,他面前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还齐齐摆放着十多个调料罐和一坛陈酒,除此之外,竟还有两尊青玉酒盏。
察觉到有人前来,奚言却是头也不抬,只温和道:“付将军既然来了,便请坐吧,简餐稍顷便好。”
付莽倒也洒脱,一掀战袍下摆便坐在了一块低矮些的石头上。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还滋滋冒油的整鸡便放到了付莽面前,即使是警觉如付莽,此刻也不禁食指大动。
“想不到……奚公子行军打仗,竟还带着这么讲究的庖厨。”
奚言并未回答,而是替两人面前的酒樽都满斟一杯,很自然地坐到了另一块石头上,又率先轻啜一口,方问道:“去年除夕,我家在崇都的府邸来了不速之客,本以为是哪位梁上君子,可现下看来,那名不速之客,是将军吧?”
付莽呵呵一笑:“好眼力,当晚你在前屋与令兄谈话时,我便藏在他的内室中……不过此刻才察觉,已然太晚了。”
“晚不晚的都没什么要紧,”奚言抿了抿薄唇,轻笑道,“当日金城前,我便依约看出来了,只是彼时情形殊异,不便指认。付将军深夜入府,想必也就是为寻我兄长了。”
“是又如何?”付莽毫不客气地撕下一条鸡腿,丝毫不管食物中是否有毒,举到嘴边大嚼特嚼起来,“你以为那么多事情,都是我们先找的令兄?”
“我不关心这些,”奚言又将两人面前的酒杯斟满,语调一如既往地淡若清风,“兄长的抉择早已是定局,我无意再去追溯。”
“那你叫我来……又究竟是为了些什么?”
“付将军看不出来?”奚言朝他一举杯,语调却是有了些讥诮的意味,“奚某是个要面子的人,付将军的人马虽被我们围困住,但您麾下的八万人,我一口……是吃不掉的。”
付莽一连哂笑数声:“奚公子原来是想讲和啊……不过,我北秦军……不是软柿子,你想挑着捏,恐怕还差些本事。”
“付将军恐是忘记,我东面布置的十万西南军了……”
付莽不再说话,可他也没有多紧张。
“罢了,不说这些了,”奚言看付莽陷入沉思,转移话题道,“这西北的景致,付将军眼中瞧着如何?”
“下津关外数千里土地,曾都是我北秦的江山……”
“百年前曾是的,”奚言淡淡反驳,他瞧见付莽眼中忽而划过一丝愠怒,“不过江山已改,付将军现在,不也被困在了北秦曾经的江山里么?”
“公子到底想说些什么?”付莽似是没有了刚才那么好的耐心,使劲呼出一口浊气,“你既不问北秦与令兄之间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也不是要讲和,你把我请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不是我请你来,是你自己要来,”奚言顿了顿,最终才说出此番的目的所在,“我当然可以让北秦军离去,之所以这么做,说来……也只不过是还将军一个人情罢了。”
“你不欠我什么情,”付莽语调冷硬,将奚言的话又堵了回来,“当初在金城前,是我一心要折辱你,最后放你离去,也只不过是事先和令兄定下的条件罢了。”
“哦……”奚言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说起去年在金城前的事,我还要感谢付将军。当初……大赵皇帝曾告诉我,’过刚易折、强极必辱’一开始我不懂,想不到最后……竟是您教会了我这个道理。”
“这就更不必谢了,”付莽悠悠道,“你虽不问,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告诉你……你所敬爱的兄长,在所有的事情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请教。”
“你以为令兄真的是忠君爱国的军侯?若不是他提供了大赵的西北兵备图,提供了镇远关的城防细节,你以为我北秦军可以在镇远隘口内来去自如?”
付莽说的这些,奚言早就猜到了,但亲耳听到这些事实的时候,奚言还是觉得付莽的话是那么的刺耳,更刺心。
“家兄怎么选……我是无法左右的,况且,奚某现在不也成反贼了么?”
“有道是世事无常,奚公子……去年今日,你可曾想到,自己会在西北输掉那么多东西?”
“我输了么?”奚言平静地注视着付莽,“相比起为人臣子,身为一方诸侯、拥兵自重……如何看,这都是一笔划算买卖。你说世事无常,那么将军又可曾想过,自己会被我困死在山坳中?”
付莽默然垂下眼去,奚言依旧冷淡地看着他,但他知道……付莽说得并不错,去年在西北,自己确实失掉了太多、太多……
而另一面的付莽,他此时只有一种感觉,却更是错觉,他只觉得……这只他昔日放归山林的猛虎,终究还是朝自己露出了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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