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御月,奚言身披银灰色大氅,独自坐在安定城府邸的花园中。
当日,奚言初到安定城时,便有人劝他自立为王。可思前想后,奚言还是将这些提议一一驳回,只发下一道告示,声明自己是代奚家执掌陵江,虽说未曾称王,可早已与一方诸侯无异。
入主陵江已有十余日,各项事务都已渐趋安稳,他每日虽都很疲累,但夜深人静之时,奚言还是会照着旧时的习惯,随手翻读几本艰深晦涩的书。
只是这些时日,他常常会走神,不知不觉间,便会想起安若飞,不知她和孟清晔……到底好不好?
起风了,奚云从房里走了出来,将手炉和药碗递到奚言手中,“公子,该服药了,大夫说……您这身子有了亏损,不能再受寒,还是早些进屋吧。”
当日崇都之变后,奚云便收到奚栾留下的指示,只身前往陵江。在离开崇都之前,奚云还特地去了一趟晔园,可等他到晔园时,早已是人去楼空。
奚言将药一口饮尽,又捧起茶盏漱了漱口。
“无妨,夜里寒气早已消去许多,再说我又不是缠绵病体,此间风景独好,屋中反倒有些沉闷。”
奚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便问:“您可是在想安大人和孟小公爷的事情?”
虽讶异于他一眼便看透自己的想法,但奚言仍旧很安然淡定,“不错。若飞是女子,孟清晔在武学上向来疏于练习,他们两个人,确实叫人放心不下。只是,唯等之外……此时确实别无他法。”
说着,奚言又想起安若飞的眉目,不觉低下头浅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上次与她相见,远在四五个月前,她的一颦一笑都还历历在目,下一次再见面,不知会在何时了。
奚言苦笑着摇摇头,“罢了,眼下还是公务要紧。虽说陵江已来了不少贤士,可大赵将路一封,那些有意与陵江通商的商人便进不来了。他们进不来,陵江的商人也出不去,井盐和绸缎无法换成银两,长此以往,民心不稳,陵江必然生乱。”
“您不是已经派人去南境诸国交涉了么?”
“可这到底只是一条路,日子久了,到底还是要多找几条路的。明日,我们去城头看看吧。”
月白风清,自奚言来到安定城后,闲暇之时便经常在这方小院中。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庭中植了许多白梅,许多类似于海棠院中的白梅。
当日在崇都城中与安若飞一叙时,他便说过,“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梅之资质,当若卿之风骨。
“恐怕不必等明日,”奚云笑道,“您午后便说了,想去坊间看看,也听听那些百姓是如何看的,现在为时尚早,若是要出门还来得及。”
奚言略显赞同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从前安定的夜市很是繁华,比起崇都来也不遑多让,一晃眼……竟已是一年多不曾去看过,不知今夜……还会不会如以往般热闹。”
重新换过衣服后,奚言只带着奚云便出了门,两人都是简单的打扮,奚言一头乌发用玉冠束起,霜色锦袍外系一件银灰大氅,脱去战袍的他看起来温和许多,少了些肃杀凌厉之气,只是眉宇间依旧坚定。
一条曲水穿城而过,安定城最为繁华的地方,便也就在曲水边。
不知为何,当奚言踏着青石街面走过时,他心底忽而感到安宁,从前在安定城中,虽也有这样的时候,但那时心中仍是在谋算着……可今夜他什么都不愿想,只想顺着长街走到尽头。
一阵喧嚣声从街边的广厦中传来,奚言不觉抬眼望去,原来却是一家赌坊,两串灯笼垂下,门口虽无伙计吆喝,但这却是街上最为喧闹拥挤的一家。
他下意识地微微皱眉,奚云看他如此,心中已有些明了。
奚言最恨赌,总觉得人只要上了赌桌,就必要将身家性命至于不顾,可这安定城中,最热闹的铺子偏生是赌坊……想来他是生了嫌恶之心。
“您从前最恨赌了,若是嫌恶,咱们往前便是。”
奚言却浅笑着摇头道:“你不觉得,这些人还能如此悠闲,是一件好事么?”
“这……属下不明白了。”
奚云确实有些摸不着头脑,奚言总认为人活着便是要做事,若整日游手好闲,则辜负生命。他如今说出这样的话,莫不是西北的遭遇让他改了想法?
夜风吹起奚言的袍摆,他仍旧是轻笑着,阐释道:“我带着七万人进了安定,如今赌坊还能开着,说明百姓并不怕我,如此我才能推行休养生息之策。再说了……世人何必都活的这般累?能轻松些,总是比生死悬于一线要好得多。”
奚云还在咀嚼着这句话,奚言却已踏上了台阶。
“进去看看吧……”
银山赌坊内的灯火仿佛比其他酒馆青楼的要格外明些,一踏入门槛,便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摇骰子的声音从每张赌桌传来,时而能听到输家的叹息声,可下一局,他还是会将自己的积蓄压上去。
偶有身披绫罗的年轻女子从赌桌边穿花蝴蝶般迤逦而过,若是谁赢了,她们便笑盈盈地靠过去,然后将那人赢来的银票抽出几张,最后交到掌柜桌上。
奚言一直觉得这位赌坊掌柜很会取名字,银山赌坊,既是告诉客人们,这里有金山银山,但最后是谁得到了这些银山,那就只有赌局结束后方见分晓了。
方踏进银山赌坊,便有几名伙计满脸堆笑迎了上来。
能在此处混迹的,每个人都有好眼力,他和奚云虽衣着简单,但这些人精都能看出,这不是陵江本地能买到的绸缎,再打量他腰间玉佩,便知这是位阔绰之主。
“哟,两位公子是想玩些什么?六博、弹棋、麻将咱们都有,若是不喜欢,后厅还有斗鸡、斗鹌鹑、斗蟋蟀的局子……”
奚云不着痕迹地将这些伙计挡开,奚言仍是如漫步般,朝着厅中最热闹的地方去。
选择人最多的地方,只是他想听听,这里的人,对于他带兵入主陵江,到底是个什么看法?
只是这里的人大多是赌徒,当奚言来到人群最中间时,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里会有这样多的人。
原来今日在此坐庄的,竟是赌坊掌柜,这个人,奚言是认得的。他在陵江的三年中虽从不到这赌坊来,但胡掌柜手下生意不少,为人又爽快,久而久之便与奚家也有了来往。
他本摇着手中骰盅,却忽见一角霜色衣袍,再往上打量,却是位气度高华的年轻公子……这人一看便不是来赌博的,胡老板自认绝对不会看错,只是再一眼,他却差些从凳子上栽了下来。
奉承之话还未出口,他却瞧见奚言给了他一个眼神,这位人精一样的老板马上心领神会……原来他是来私访的。
稍稍整理衣袍,胡掌柜一清嗓子,开口道:“这安定……可算是安定了……预想中的刀兵之祸没来,咱们还是能这样过日子。”
人群中马上便有人接话:“胡掌柜家大业大,自然不怕那位奚公子,可咱们这些人……若是有了违逆他的地方,谁知道会是个什么后果?”
话音刚落,另一人便接着道:“就是,这些世家大族,换了谁都一样。今日是奚家,说不定明日又变回大赵朝廷了。”
“我看不然,”一名看着沉稳些的中年人忽而开口,“前些日子他不是推行了些新法令了么?我看啊,奚家还是给了寒门入仕的机会,各项赋税也没加,说不定啊……他真的能让咱们日子好些。”
诸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可真正深沉的那些人,却一言未发。
胡掌柜是什么人,他如何敢在大庭广众下起头妄议大政,说不定……暗中的某个人,就是奚家,或者是当地世家大族派来听听坊间看法的。
而那位胡掌柜只说了一句话,便也闭口不言,当他再次朝奚言那个方向看去时,他已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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