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言故意顿了顿,好让景元有时间去回味这句话。盛璋是什么人?景元不会不知道,但他确实不知道自己父亲居然与此等逆贼是故交,更不知道父亲会私藏逆贼的谋逆之作!
但此时景元显然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他霍然起身,丝毫不顾忌铁链的沉重,“你们对他做什么了!?”
景元太知道刑部天牢的手段了,毕竟是血脉之情……他岂能不忧心。
“我不知道,”奚言也无心激他,继续面无表情道,“但令尊曾是一品大员,再如何……主审官心中还是有数的。我只负责贪墨一案,你现在可否交代那三十万两白银的下落了?”
“你自己清楚,何必来问我。”
“那你就是不认罪了,”奚言眸色冰寒,语气却淡得像一缕轻烟一样,“好吧,那就换个问题。伙同陈越泽在沔水一事上贪墨,你认不认?”
“我认,”景元倒是很干脆,对于伙同陈越泽贪墨的那二十万两,他也没想过推诿。“证据确凿,认了又如何?”
“既然你认了贪墨之罪,那银两的去向……自然也是要交代清楚的。”
“二十万两全部送进崇都城中,”景元顿了一顿,“这是我能说清楚的……就是这样!”
“但沔水一案一共贪墨五十万两,只能说清楚二十万两……那你就是说不清楚剩下三十万两的去向了?是说不清楚……还是不愿说清楚?”奚言四下看了一眼,将身体凑近他低缓道,“于现在的你而言……二十万两和五十万两,还有什么区别呢?”
景元默默地垂下头去,一言不发……他知道在谋逆这样的大罪面前,贪墨几乎算不上什么……况且只是三十万两,甚至还比不上他在西北卖一个官职来的多。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本能的不想认,就是觉得一旦认下这三十万两,他的境遇就会变得更糟糕……虽然他在理智上告诉自己,这种情况并不存在。
“景氏一族犯的是谋逆罪……但所有证据都指向的是令尊。你虽然也犯下死罪……但尊夫人和令爱到底是无辜的。”
说完这句话后,奚言就静静地看着景元,景元也同样定定地回望着他。
景元明白奚言到底想要什么……他无非就是想让自己把沔水一事的所有罪责都背下来,让这件事情永远都怪罪不到奚家头上。景元不甘心,但他深深明白,自《祚府堂集》被搜出来的那一刻起,景氏一族的没落就已成定局,但是自己的妻女……
“你应该知道,即使我现在招认……往后也可以随时翻供。”
“我也没想要你招认什么,”奚言的语调毫无起伏,只是比刚刚和缓了些,“你只需要承认你伙同陈越泽贪墨了五十万两……至于赃银的去向,我想你熬刑还是能熬得住的……再说了,这样的小细节,花大功夫刑讯逼供也没多少意义。”
景元知道他说的不错,与谋逆的罪名和景府中那近千万两白银比起来……三十万两真的不算什么,但他还是想不通,于是终于开口道:“既然这样的小细节没有多少意义,你为什么还非要我招认呢?”
……
“因为我想立功。”停顿了片刻后,奚言竟然轻笑了一声,甚至有些自得道,“景氏一族的案子是刑部在审不错,但沔水贪墨一案是我在办……所以你若是痛痛快快招认了,或许陛下会多赏识我。”
“我若是不认呢?”
“你不认也没什么,”奚言又变回那副冷淡的样子,轻描淡写道,“案子还是会结,该有的罪名还是会落到你头上……只是这多少就显得我无能了。”
景元竟然也轻笑了一声,但他的目光依旧泛着冰冷与恨意。
奚言知道他不会轻易开口,于是一字一句清晰道:“你应该明白……景氏谋逆一案与当初谢氏的案子多少还是有些不同。谢氏一案由陛下乾纲独断,整个谢氏一族,不分男女长幼……俱斩。但景家的案子,陛下到底还是交给了刑部。按律……尊夫人和令爱可以活命,让她们平安流放三千里,如何不比没入官府为娼为奴强?”
景元的脸上仍旧挂着一抹冷笑,但已然是在强撑……他的目光也忍不住闪动了一下。官府里的娼所他是去过的……沦落到那里当官妓的,之前哪一个不是官家的贵夫人?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我沦落到如此地步,其中岂会少得了你的挑拨?”
“我没有害她们的理由,”奚言微微垂下眼眸,语调又透出坚冰一样的寒意,“你虽必死,何必还连累她们在崇都城中被旁人践踏呢?想想你这些年在朝中结下的仇家吧……她们失了庇护,如何能熬得过以后的日子。”
景元心头猛地一震……这些年来景氏一族结下来的仇实在太多太多了,到时候自己倒是死了干净,但是景氏还活着的女眷,就会成为他们泄愤的对象。思及此处,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手臂也开始颤抖。
终于,景元重重跌坐回稻草上,半晌后才低声开口:“你……保证让她们平安活着?”
“你没得选择,”与景元的艰涩比起来,奚言就显得很从容,“我会设法免了她们的奴籍,到了流放地,我也会让她们平淡地活下去,虽不复锦衣玉食,但好歹衣食无忧。”
奚言静静地看着景元,留够时间让他去好好思索。
景元眼神空洞,那些残忍可怖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不停划过。又过了半晌,景元才慢慢点头,“好……我承认……沔水一案,我伙同陈越泽贪墨五十万两,你满意了吧!”
奚言“嗯”了一声,轻轻点头,又将纸笔推到了景元面前,“那就劳烦将供状写出来……我不会立即将你的供状呈到御前,等我向陛下复旨的时候,那三十万两在他心里已经激不起多大反应了。所以你放心……除了我之外,不会有人再来录关于沔水的口供。”
景元现在确实已经别无选择,除了相信奚言,他再没有别的办法能保住自己的妻女。但当他提起那支粗劣的笔时,手上还是无比沉重。
“还有……陈越泽是如何从西北到沔水任职的,也劳烦供述清楚。”
“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情,你也要问那么清楚?”景元本能地怀疑着,他们虽然已经达成了交易,但长久以来的敌对还是让他难以选择相信。
“当然要问清楚,”奚言幽深的目光看不出一丝闪动,淡淡道,“这是整件贪墨案的起因,一次性供述清楚了,省得我以后再来……想必你也不想再见到我吧?”
景元冷哼一声,手上落笔的速度倒是不慢……小半个时辰之后,一纸供状也就写完了。
奚言拿起来看了看,发现景元写的也确实毫无漏洞,又从头到尾细细读了数遍,确认无误后,他才从怀中掏出一小盒印泥。
“可以了,签字画押吧。”
所有的罪都已经认下了,但景元在写下自己名字的时候,仍觉得冥冥中有万钧之力在牵扯着他的手。这个名字一旦签下去,他就再也没有退路……虽然他早就没有了退路。
供状被奚言妥帖收入袖中,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心里确实也轻松许多,却仍是静静道:“你好生歇着吧,答应你的事情……我会做到的。”说完这句话后,奚言起身便要离开。
牢门前,狱卒还未赶来开锁,奚言倒也不急,只平静地站在门前。却听身后的景元忽道:“你如此算计,就不怕遭报应吗?”
奚言顿了顿,仍是淡淡道:“你信报应吗?”
“来这里之前……我不信。”
奚言轻笑一声,“我也不信。”
“我知道你不信,”景元也顿了顿,“但我等着那天。”
哪天?是奚言相信的那天……还是报应分明的那天?景元没说,奚言也不去想。
牢房的门被狱卒打开,奚言迈步离去,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过道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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