沔水是一条很古老的河流,没人知道它自西向东流了多少年,也没人知道它决堤改道过多少次,只是无论再过多少年,这河中的水流依旧会奔涌向东方之野,日出之处。
虽时常有决堤改道的事情发生,但沔水南北沃野千里,两条山脉自北向南呈八字形将沔水城护在其中,有了如此形胜,沔水更是大赵极其重要的粮产地,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自大赵立朝的那天开始,朝廷对沔水沿岸的粮产就格外倚重,遇到风调雨顺的年头还好,可一旦风雨失调引得洪水肆虐,当年粮食必然大大减产,所以朝廷最怕的一件事情就是决堤。
当朝皇帝以仁德治天下,向来把民生看得很是重要,此番重筑沔水河堤,为的就是百姓安康,也是为了巩固好朝廷的这一大粮仓,但工部做事一向稳妥,皇帝虽听说派去督办此事的官员是新上任不久的奚清,但他对奚家的人印象都不错,所以也并无什么意见。
况且……修筑河堤这样的大事,工部早已有了完备的方案,派个人去督办也只不过是为了显示事情的重要性罢了,根本出不了什么岔子。
朝中的所有人,包括皇帝和奚清在内都是这样想的。只有奚言和祁安知道,看似安稳顺利的沔水事宜,其平和的表面下早已是暗流涌动,只是不知道身在其中的奚清,有没有察觉到风雨欲来前的紧迫?
此时的奚清在外人眼里是一派光鲜的模样,上任还不到半年,就被朝中委派了这么紧要的事务,若是办好了,回朝后自然是加官晋爵,平步青云……可只有奚清自己明白,他现在究竟是处于一种怎样的境地中。
暮春的天大多数时候还是晴朗的,沔水的风光更是如此。天光虽然很好,但奚清却无心去感受……
也对。心情晦暗,又如何能感受到春日的美好呢?
略显昏暗的书房中,奚清正枯坐在楠木椅子上,他的背绷得很直,双手却紧紧抓着椅子两旁的扶手,手指的骨节都因太用力而变成青白色……他紧要着牙关,胸膛一起一伏,眸色灼如烈火……
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在陵江会遭受到这么大的折损?为什么事情会发生地如此突兀?为什么自己多年的积蓄会几乎全部落到奚言手中?为什么在自己铤而走险的时候,偏偏会发生这样要命的事情?
思索半天,奚清却并没有得出任何结果。这段日子顾致远不在身边,很多琐碎的事情都要他亲自拿主意,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平时是多么倚仗顾致远……
虽然他手上已经有了一些奚言的把柄,但他现在尚且自顾不暇,又如何能再去对奚言下手呢?奚清现在实在是憋气窝火,他只要一想到自己这几年来的积蓄全部落入奚言手中,他就恨不得马上将奚言碎尸万段。
思及此处,他抓起一个茶杯,猛然朝地上摔去,茶杯咣当落地,吓得侍立一旁的丫鬟战战兢兢,得不到吩咐却又不敢过来收拾。
但窝火归窝火,顾致远不在,很多他不情愿做的事情,奚清依旧要做。
当陈越泽将修筑沔水的收支明细呈到奚清桌案上时,奚清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他看到在收入的那一页上,奚氏一族所出的银两要大大多于其他几家……按照大赵的规矩,凡是工部要修筑有关民生的工程,除了户部例行拨款外,世家大族也要拿出一些银两支持朝廷施政。一来是为了报效朝廷,二来也是为了在民间博一个好口碑。
本来这种事情律法中并未规定,但是在太祖皇帝时,各大世家为了名声不惜大肆散财,此举不仅皇帝称心,在民间也是有口皆碑。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若是哪一家不出或是出得少了,或许还要遭受皇帝的冷眼和其他家的嘲讽。
奚家行事向来不显山不露水,但这次……未免也出的太多了。奚清看着这个很显眼的数字,不觉深深皱起了眉头。
“怎么奚家会出这么多?”
陈越泽微微低下头去,这个在官场中久经沉浮的人在他的上司面前,永远是一副谦恭的模样。他今年已经四十六岁了,眼角的细纹昭示着他已经不再年轻,虽然在宦海中打拼多年,但他仍旧只是一个七品的小官,官衔虽然不高,但陈越泽在沔水一事中负责的却是物资采买这样的要事。
陈越泽稍一回想,便沉吟道:“本来奚家和其他三家是差不多的,但三公子半个月前又追加了二十万两,桓国候府的拨银也挂在了奚府名下,所以奚家才会比其他三家多。”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陈越泽恍惚了片刻,随即明白奚清到底在问什么,奚清当然是问为什么奚言会多加二十万两,再回想到刚刚奚清的语气,陈越泽不由暗暗摇头,看来……这奚氏一族也免不了阋墙谇帚的事情啊……
“三公子说他远离崇都三年,一直都在陵江那边,未能报效朝廷,所以此番有了机会,自然是要多为朝廷出力的......听说户部薛尚书都称赞三公子光风霁月,人品甚高。”
听了这番话,奚清简直要气得一头晕过去,什么报效朝廷,什么光风霁月!统统都是屁话!奚言手上的二十万两分明就是从自己这里抢过去的!现在倒好,自己幸幸苦苦经营这些年得来的积蓄,竟全部为奚言做了嫁裳……但奚清气归气,他面上还是表现得很平和。
奚清微微点头,若无其事地翻阅着这本并不算厚的册子。忽而,他的眼神落在了几行并不起眼的小字上……
“你先下去吧,”奚清并未抬眼,径自对陈越泽吩咐道,“这本明细我还要再翻看几日,若有什么地方不清楚,我再召你来。”
陈越泽知道这些世家大族中出来的公子大多都有些自视甚高的毛病,但他本是个通透的人,自然不会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对于他来说,权势、地位、名利甚至比尊严都重要,他虽然只是个七品小官,可这并不代表他没有想到崇都城中去跻身太极殿的想法。
陈越泽离开后,奚清的心思忍不住开始活泛起来。这段时间他已经输的太多了,数十万两白银,即使在堆金积玉的奚家也不能算是一笔小数;除了这些白银外,奚言的官职已经在他之上,又通过沔水调款这件事情在朝野中博得了一个好名声......
若是再不做些什么,只怕自己在这场斗争中就落后太多了……只是奚清仍在权衡,为了扭转自己已经落于下风的局面,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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