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纥奚延与妄琴分道扬镳的第二日,临越城开始流传着一个奇怪的传言。
有人说叛党首领林津之被大将军西栎重伤后,自知寡不敌众,若继续抵抗无异于以卵击石。故而书信一封,想与西栎在临越城外的渝水河畔,举行一场商谈。
听说谈判的内容,是关于林津之投降的相关事宜。
林津之主动求降?甚至还没与西栎的军队交手,就弃械投降,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但更让大家难以理解的是,大将军西栎的回应,竟然是当场压下了求和书,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态度极其模糊不清。
而西栎不仅没有马上答应林津之的商谈请求,还严令全军在原地待命,没有他的允许,谁都不可以轻举妄动。就像在等什么消息一般,后来几日,西栎在营帐里来回踱步,情绪明显比往常焦躁不安。
这样一拖,转眼便到了五日之后。
对纥奚延而言,却只是弹指瞬间。眼前的画面重新变清晰时,妄琴的回忆里已开始细雪纷飞,临越城大街小巷点点莹白,行人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歪歪斜斜。偶尔风声,夹杂着孤鹰啼叫,回荡在空旷的天地之间。
一条隐蔽在枯叶深处的小路,荒无人烟,苍凉颓败。
却有行足迹稀稀疏疏,渐渐被风雪淡化。
路的尽头是一处荒废的园子,偶有几个突起的小土堆,以及四处歪倒的石块。整片荒原似乎曾被大火烧过,满目疮痍,寸草不生。
却有人从十年后慢慢走来,他的紫色锦衣,缓缓掠过沿途的枯叶,却不染一丝尘埃。终于,他停下步伐,目光在前方一个人影上猛然定格。
震惊以及无法形容的复杂情绪,从他深邃的双眸中一闪而过。
因为在纥奚延前方不远处,在那荒园的枯井旁,有人提着铁铲,脚步沉缓。紫红相间的锦衣已有些凌乱,他却视而不见,最终在一堆略高的土堆边驻足,这堆土与其他的并没两样。
他一迟疑,转身时望了望来时小路,依旧幽静深远,却有冬风忽入,寒气吹入他漆黑的眸子里。旋即他忽然扬起铁铲,往土里重重插去,“哗”,土堆猛一松动。
他毫不迟疑,开始一铲一铲,挖掘废土的声响回荡在空旷的园子里。有些刺耳,但规律平缓。忽然,他轻轻抬眸,往园子拱形大门望了一眼。
那瞬间,纥奚延倒吸一口凉气,这个身穿紫衣的人竟有着与他一模一样的容颜!
不!这个人就是他自己!也就是说十年后的纥奚延,此刻正看着十年前的自己!看着他手拿铁铲,不知在挖着什么。可是挖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挖?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但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像一只无形的手,指引他走到了这里。
一路之上,他能完美的选择每个分岔路,能安然无恙的抵达这里,依靠的是习惯和直觉。感觉就像这条路,他曾走过无数次。
所以十年之前他真的来过临越城!只是关于临越城的这段记忆,已消失在他的脑海里,但究竟是消失还是被封印,谁又能知晓?那么这十年来,纥奚延做过的那些怪梦里,曾出现的断断续续的片段,也真实发生过?
忽然,“咚”撞击的巨响从铁铲下传来。
那不是铲土的声音,更像打在岩石上的回声。十年前的纥奚延面色一变,神情渐渐凛然。他将铲子杵在地上,低头看着凹陷下去的黑洞,久久未语,脸庞却有股淡淡地忧伤。
良久,他仿佛下定了决心,俯身出手果断,掌心触到那层暗黄的沙土,明显能感受到土下隐藏着一层冷硬的石板。
随着黄土一点点被拂去,果然一块年代久远的石板显露而出,板上雕刻的花纹随风雪洗涤,已难以辨识,但隐约能看出几只大鸟展翅的轮廓。
十年前的纥奚延猛地一愣,忽而探出两指,指尖准确无误的落在两只鸟的双目上。
“唰”。
古老机关瞬间启动,石板突然被一分为二,向两边迅速退去。
一条陈旧的阶梯横空出现,阶梯往前延伸,一直没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他再不迟疑,即使前路充满危机,步伐也没有一分一毫的动摇。那坚挺修长的紫色背影渐渐消失在暗夜之中时,从小路尽头又奔来一个人。
然而,这个人最终还是晚了一步。
在石板再次合闭的刹那,一声无力的呼喊,“等一等!”
那三个字,被冬风吹向远方,却如何也吹不到十年前的纥奚延所在的地底之下。眼睁睁看着他被黑暗吞噬,这个人再也支撑不住左胸口致命的剑伤,一个踉跄倒在雪地上,鲜血染红了纯白的雪,也染红了他手中的信笺,因捏得太紧而残破的信,似乎早已有了别人的血,只不过干涸在信头。
“又晚了一步!”
他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像十年前的纥奚延那样打开石板。所以他选择拖着残破的身体,往杂草丛生的角落里挪去,最终倒在草堆里失去意识。
漫长的寂静之后,从始至终都停在门前十年后的纥奚延,才朝这个人缓步而去。他微微俯身,从这人手中拿出那张信笺。两指展开信纸时,几行凌乱的字迹跃入眼帘。
写信之人似乎遇到了什么急事,又不得不靠写信来告诉十年前的纥奚延什么重要消息,所以字迹潦草。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能一眼辨认出,这封信是由西栎所写。
“因久未回应,哨兵回报,叛军林津之亲率五人独自来到我军营前,要求会面!时间紧迫,速回消息!”
也就是说西栎在营帐里写下了这封信,并命人急速送进城中,交给十年前的纥奚延。这个送信之人就是此刻昏迷在草堆里的人,他显然遭遇了伏击身负致命之伤,而且也未能及时将信送给十年前的自己。
而所发生的这一切中,最让纥奚延费解的是,他明明记得西栎只出征前来过一次他的小院,提起他即将出征平反,但眼前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先西栎一步出现在临越城?他此时不应该身在京都吗?
难道......
突然,纥奚延面具下的左眼猛地一跳,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双腿一软,险些摔倒在地,幸而扶住了身边一个木桩,才稳住身形。
随后,脑海里蹦出一段从前不曾看过的画面。
仍是那个小院,仍是古树老藤,仍是西栎抱着酒坛,仍是纥奚延记忆中的那天。但按理说,在西栎说完那句:“不论如何,我不会像你一样。临越城,我一定会拿下。”
他们的对话应该在此终止,如今回想,后来西栎是怎么回去的,又是什么时候回去的,纥奚延居然一点都不记得了!这么多年他从没想过,仿佛对于分别前的这一幕,理所当然停在那里。
可真相似乎并非如此,因为接下来呈现在纥奚延脑海里的东西,就是最好的证明。
当时也不知西栎是否全听进去,回应含糊其辞,片刻后倚着古树老藤昏昏睡去。纥奚延顿时怒了,狠狠踢了西栎两脚,见他毫无反应,索性起身,端起桌上的水杯,就往西栎脸上倒去。
突如其来的冷茶,从西栎头顶一路灌下,惊得他一个鲤鱼打挺,扔了怀中的酒坛,双目圆睁道:“哎呀,冷死我了!”
“醒了?”纥奚延却没丝毫惭愧,反而双手环胸,冷眼打量着西栎。
他被这冷酷的视线盯得坐立难安,摸了摸后脑勺,一脸傻笑着道:“醒了醒了,有什么你说,我听着!”
“你之前信里说,这次叛军的首领叫什么?”纥奚延像记起了什么,突然问。
“好像是叫什么林...林...林之花!”
“......”纥奚延勃然大怒,抬手将整个茶壶里的水都泼到了西栎脸上。
这一招西栎始料未及,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神智比先前更清醒了几分。纥奚延抽搐着嘴角,道:“是林津之吧?”
“不错,就是林津之,我记得一清二楚!”
“我刚刚才想起来,这个人我曾有过一面之缘。”
西栎显然来了兴致,不敢再去拿酒坛,老老实实的坐在了纥奚延对面,一本正经的道:“说来听听。”
“我曾随卓老将军在外征战三年,有一次边城之战险些大败,敌军与我方势均力敌,最后我们以损失将近八成的兵力才赢得此战,因此还被皇上重责了一顿。其中最大的一个原因,就是敌军主帅过于强大,不易攻破。”
“这场战役我倒是有所耳闻,难道你说的那个敌军主帅就是这个林津之?”西栎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的问。
“不错,”回答时,纥奚延的神色凝重,与林津之对弈的一幕,仿佛历历在目,半晌才继续道:“像卓老将军这种征战沙场三十年的老将,足智多谋不在话下,能与他旗鼓相当,除了满身武艺,还要必须有勇有谋。所以林津之不可小觑,我也只是在最后一战见过他一次。”
“哦?照你所说,他还是个有趣的对手了?但是没事,就算他再厉害,在我的长戟下也注定是个败者!”
“怎么,你以为你的武功天下第一?此次平反,若你的对手是他,恐怕会想当棘手。”纥奚延或许早在说此话之前,就有了决断,所以他斜睨一眼满身酒气的西栎,轻轻叹了口气。
“你有什么锦囊妙计吗?虽然你比我小一岁,但脑子比我好使,从小到大我不知道栽在你手里多少次。你给我支个招吧?”
“没招,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亲自去一趟临越城。”
“啊?什么?”西栎大吃一惊,没听懂纥奚延的意思,却拍着自己的胸膛道:“行,明日我就给皇上写个奏章,请他准许你与我同去。”
“不必了,这样反倒弄巧成拙,必定会打草惊蛇。”
其实拒绝的最大原因,不过是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军队只能有一个将军,否则必会生乱。他并不愿夺了西栎的军位,更不愿成为西栎的部下。即便这个将军本应该属于他。
“那你的意思是?”可西栎从不考虑那么多,也许在他眼中,将军的身份根本不重要,因为纥奚延是他情同手足的兄弟。
“我先你一步,悄悄潜入临越城,然后你再带兵攻城。一旦城里有什么异常,我立即通信与你。咱们里应外合,林津之玩不出什么花样。”
“好!这步棋走得好,林津之肯定猜不到我会先派个探子去临越城!这个探子还聪明绝顶,身手不凡!”
话音未落,眼看纥奚延手中的茶壶又高高扬起,西栎忙偏着头闪躲,只听纥奚延不悦道:“谁是你的探子?我是怕我妹妹以后替你守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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