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夜,森林里又开始下雨,我坐在岩石下静静看雨幕,那边韩嫣已经熟练地生起一堆火,想必是三天来锻炼的成果,生完火,他用两个指头拎着那只奄奄一息的鹌鹑,半扭过头,举起块石头砸了下去,砸完以后,双手把它架在火上,表情痛苦,如同在给鹌鹑举行火葬,我忍不住道。
“还没拔毛。”
韩嫣愣了愣,展颜,对我风情万种地一笑。
“终于说话了。”
我哼了声,继续看雨幕,韩嫣拽着那只死鹌鹑在一旁认真研究处理方式,看来他终于明白饥饿到一定程度,再可爱的东西看起来也像食物这个高深的道理。
火堆噼啪作响,鹌鹑的焦香味飘出来,散在沉闷的空气中。
“十岁那年,藿香便在我身边了”
我心头一震,默默看雨,装作没听到。韩嫣平静地转动着架鹌鹑的树枝,继续道。
“她本姓张,原不叫藿香。她的祖父,曾经是官居二品的礼部尚书,同时……也是我的老师。八岁的藿香已经生得极美,知书礼,又羞涩温柔,父皇和母妃都很喜欢,特许她进宫做我的伴读,父皇还摘下我随身戴的一块玉佩赐给她,是有定亲的意思在里头……”
我心里一抽,我八岁的时候,已经能够和小山猪搏斗,和一群男孩一起脱光了下河洗澡,羞涩温柔四个字,根本不知道是圆是扁。
“彼时不曾立太子……霍香的祖父常劝诫父皇削减皇后一族外戚势力,
又召集了一些朝中重臣,力拥我为太子,这正合了父皇的意思,可就在准备昭告天下之时……父皇突然在一次围猎中失踪了。”
我抽了抽嘴角,对,他失踪到我家和我爹断袖来了。
“皇后趁这个机会,给张家安了通敌叛国的罪名,张氏一族几乎全灭,师傅临死前,老泪纵横对我频频叩首,他说‘老臣为九殿下死而无憾,只求九殿下保护老臣犬子弱孙’。”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把烤得半生不熟的鹌鹑递给我,我默默接过,麻木地咬着,有些食不知味。
“母妃费了很大力气,把藿香和他爹爹弄进太医院做些闲职,她爹爹于是给她改名藿香,是求她能像此味药材一般,平平淡淡,安稳渡过余生。我听说他爹俸禄微薄,藿香还要自己晒药材补贴家用,便偷偷派人给她送银子,谁知她却连当初父皇赐的玉佩一并奉还,说是罪臣之女,不配高攀,从此仍旧晒她的药,也不再理睬我。我不过是个十岁的孩童,久而久之,也就将她忘了……”
哦,多么有气节的女孩,是我的话,不要白不要,韩嫣的玉佩也早就当了换糖吃,可见谁清谁俗,一目了然。
说到这里,韩嫣突然停下来望着我。
“想必你已经知道藿香的爹是怎么死的?”
我想起阿牛的话,也忘了和韩嫣正在冷战,不由道。
“因为他治死了你爹的一个小妃子?”
韩嫣摇头,惨然一笑。
“不是他,弄死那个女人的……是我。”
我惊诧地看着他,韩嫣拨了拨那堆火,缓缓道。
“那女人总与母妃过不去,我便想教训她一下,就在她药里加了些东西……原本只会让她腹泻几天,没想到用过了量……皇后抓住这个把柄,策划着要废了我的皇子身份……”他看了我一眼,淡淡道。
“而偏偏父皇还不知在哪个山里逍遥。”
我干笑数声,对,他正和我爹在断碑山逍遥。
韩嫣没有追究下去,他抬眼看雨幕,清澈的眼睛如雨水洗过一般,在黑夜里亮汪汪的。
“没想到已经被我忘记了的藿香……突然出来领罪,说是自己抓错了药方,她爹得知以后,立马对皇后说原就是他开错了方子,愿领死谢罪,当日就被拖出午门斩首示众……”
韩嫣把眼神收回,手指慢慢地摸上我的脸,格外小心地在那浅浅的伤痕上摩挲,有些伤感。
“谢铁心,我欠张家的许多条命,欠藿香的,更是还不清。”
我怔在那里,许久,无语垂头。
我明白了,就是说如果当时你丢下藿香救我,就是不忠不义忘恩负义,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没有那么多大恩大义,我只是希望,在最危急的时刻,挂着我夫君名义的这个人,能第一个拉住我的手。
韩嫣颓然靠在岩石上,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藿香现在怎么样了?听说森林里的动物都会吃人,天还下着雨……”
我回过神,结巴道。
“啊?你把她一个人丢在山里了?”
韩嫣马上露出又愧疚又埋怨的神色。
“谁叫你跑得那么快,我只顾着追你,回过神就找不到她了。”
山雨路滑,韩嫣背着我,走走停停,一路跌跤,我们两人都是满身泥泞,狼狈不堪。其实我本来是不屑让韩嫣背的,我的小腿没骨折,揉一揉活动了筋骨就好得差不多了,可这几天脑袋被碎石砸过的地方,隐隐有些发疼,我无意说起,韩嫣居然表现得很高兴,马上表示要背我走,以证明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点都不娘娘腔。
结果走了不到半天,他就对我的身材进行了讽刺。
韩嫣没吃过这样的苦,抱怨了一次我的体重遭到白眼后,只好开始不停抱怨这个破路这个破山这个破雨,后来他发现抱怨来抱怨去,破路还是那条破路,破山也还是那座破山,而破雨下得更加破,就闭了嘴。
雨过天晴,碧空湛蓝,我们走到一个岔口,韩嫣停下,有些犹豫。
我在他背上一觉睡醒,抬起头道。
“右边吧,左边是断崖。”
韩嫣挑眉,对我的指示表示不屑,毅然往左边走去。
结果不到一刻,又原路返回。
“你怎么知道的?”
我愣了愣,自己也想不明白。
“我也不清楚,大概是猎人的直觉?”
韩嫣没说话,向右边走去,走了一会,他突然道。
“其实这个地方……”
他想了一想,皱起眉头没下文了。
没头没尾的话让我以为他在发梦忡,也懒得多问。我此刻有些恍惚,不知为何,这片森林有种让人莫名怀念的感觉,可又说不清究竟在怀念什么,难道是因为想起了从前和我爹一起打猎的日子?
树林里闪过一条人影,我们仔细看去,发现好像是个女人的身姿。
韩嫣不由面露喜色,在这个山里的女人,除了我,就是藿香。
没想到藿香居然能在荒山野岭活得生龙活虎,看来她其实也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孱弱嘛。
我们试着喊了她几声,也许是距离太远,那边没一点反应,仍旧没有停下脚步。
韩嫣向前两步,回头看看我,又停下来,却难掩满脸的担忧之色。
我见他这个为难的样子实在难受得紧,原地坐下来。
“去找吧,我在这里等你。”
他对我伸出手。
“我背你一起去。”
“你一个人快些,我也正好休息一下,放心吧,我就在这里,哪也不去。”
韩嫣望了望四周,确定没有什么猛兽,又用眼角偷偷打量我确实是一脸大度笑意,没有半点愠色后,立即道。
“我很快回来。”
然后就一头扎进树林。
我光辉无比的微笑跨下来,朝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狠狠扔了个石头。
“你不用回来了!”
“阿蛮。”
我背脊一凉,那声音好像牵动了我内心深处的一根线,差点把什么给扯出来,可我再往深处想,又是一片空白,回过头,何璧不知何时已经立在身后,苍白的面容略显疲惫,却仍旧带着笑意。
“二殿下。”
我四周一看并没有别人,可我绝对没有听错,刚才确实有人叫我,虽然我不确定阿蛮是谁,但我可以肯定那是在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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