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风冷的刺骨,卷在一张席子里的杨柒柒被冻得瑟瑟发抖,可她并不敢动。她刚刚又经历了一场生死,在被冰冷的湖水包裹的那一瞬间,她实在太害怕了。要不是机灵的装死,她只怕现在真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了。
杨柒柒现下脑中有些纷乱,因为,她听见了宁才人与映春说的话。
难不成李贵妃全知道?因为她与温瑶葭两个人跟温家有关系,让李贵妃发觉了什么,才会被灭口?
杨柒柒从前根本就没想过温家、甚至三王之乱与李贵妃有什么关系。只是上辈子听温瑶葭说过一些她的怀疑。可她现在却觉得从母亲的死到敬贤贵妃出现在长野,阴谋的幕布似乎被悄悄掀开了一角。
杨柒柒迫切的想要活下去,她必须活下去。
可眼下,她又有些绝望。
温瑶葭能找到自己吗?或者同安长公主、太后能发觉这是一个局吗?
杨柒柒头一次清晰的感到自己的渺小,她太弱了,弱到什么都不能改变。就算知道上辈子的许多事儿,她也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她甚至,连自己的生死都不能把握。
不知过了多久,她能感到自己身下的木板忽然移动起来。跟着,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她的脸上。隔着席子的缝隙,杨柒柒看见一只惨白的手。她大气儿也不敢出,挺尸地躺在那里。
杨柒柒屏息静气,心里充斥着一种迷茫地恐惧。她心里默默的数数,想用这样的方法让自己能稍微镇静一些。
等数到一千零三时,木板移动的速度忽然快了起来,也开始有些颠簸。跟她并排躺着的另一具尸体,因着这颠簸,忽然倒向她。
杨柒柒立时闻到酸臭的味道,只能闭上眼屏住了呼吸。她心里咚咚打鼓,死死的咬着牙,直到牙根儿酸了,木板倏地一斜。杨柒柒就好像被丢垃圾一样的,从车上倾倒下来。最上面的三具尸体接二连三的落在她的身上,砸的她刚刚被踢的小肚子又疼了起来。
紧接着,耳边传来车轮压过雪地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远,之后便陷入了一片死寂。偶尔有乌鸦的叫声在天边划过,更显周遭静的可怕。
杨柒柒猜想,自己可能已经被人从宫中“丢”了出来。她现在,应该是在宫外的乱丧岗。
她艰难的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天色渐渐变亮,杨柒柒瞧见自己处在几个孤坟的中央。远处闪着蓝色的火光,诡异的在空中摇晃。杨柒柒心里发冷,拼了命的往另一边跑。
说是跑,倒更像是快走。她心觉自己的小肚子一定被踹伤了,这会儿有点儿使不上劲儿。就这样半走半跑,等到天边渐渐泛起金黄色的日光,她终于跑到了官道上。
杨柒柒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有好几处都被蹭上了血迹。样子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她捂着肚子,觉着又冷又难受,怎么都提不起力气。
这时间,远处正有一辆马车驶过来。驾车的马车夫和小童都困得直打盹儿,等瞧见摇摇晃晃的杨柒柒时,已经来不及拉住马车了。
但听“嘭”的一声,马车的车辕重重的撞在杨柒柒的肩膀上,顿时将杨柒柒撞出了丈许。
杨柒柒意识渐沉,但她清晰地感到,她不能死,她要活下去。
眼光朦胧间,她瞧见一身锦衣轻裘的人出现在眼前。她脸上带着伤,嘴角有些淤青。一双清澈乌黑的大眼睛,盈盈柔柔的望着那个人,带着对生的渴望,奋力爬向他,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角,“救救我,求你救救我。”她话没说完,不支地晕了过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宁才人在相思殿自缢。
皇后身边的向露查出是宁才人买通了侍卫,杀害了小七。可因为宁才人的自缢,这件事儿就此戛然而止。
这桩公案,简直是莫名其妙。
三日后,慕容昭随圣驾回宫,刚进了武德殿的仪门,便瞧见温瑶葭与绿娥两人跪在殿前。两个人的眼睛肿的跟核桃一样,见着慕容昭,又开始哭起来。
慕容昭心里纳罕,笑呵呵的走近道:“我晓得你们两个惦念我,我这不是回来了!”
绿娥没忍住,哇的一声痛哭道:“殿下,小七没了!”
慕容昭有些没听清,问她道:“小七怎么了?”
绿娥道:“殿下,小七死了!二月二那日,在神武门被侍卫射杀了!”
慕容昭脑子嗡嗡作响,眼前忽的一黑,趔趄两步。若非安良及时扶住了他,他险些坐到地上。
如意眼波闪过一丝惊慌与恐惧,当即呵斥住两人道:“殿下才回宫,这一路劳累,你们偏要在这个时候跟殿下说这样的事儿!”
温瑶葭哭着膝行进前,道:“殿下,您杀了我吧,都怪我,都怪我没护住小七!”
慕容昭大脑一片空白,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半晌,他的手微微发抖,颤颤与安良道:“走,走,咱们去百福殿,看……”
绿娥哀哀凄凄的哭道:“殿下,是真的,小七没了,小七没了。”
慕容昭哇的一声,竟从嘴里涌出了一口血,直直倒了下去。
如意没想到小七死了,竟对慕容昭打击这样重。她心血沸腾,双目含怒,指着绿娥和温瑶葭骂道:“作死的东西,殿下若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小七去了哪儿,我就把你们俩也一块儿送去!”
绿娥被吓得不敢再哭,要领着温瑶葭给两人让路。如意恶狠狠的瞧着她们两个,道:“你们既然爱跪着,就尽管在这跪着别起来!殿下若不醒来,你们就跪到死!”
绿娥与温瑶葭两个大气儿也不敢出,跪在武德殿额院子里,默默流泪。直到乔内司回来,问明白究竟,才让两个人起身。
慕容昭因着急怒攻心才吐了血,没一会儿便转醒了。他睁开眼,想起杨柒柒已死,当即嚎啕痛哭起来,“小七,小七,我对不住你,我是真不应该带你进宫!我救不了你,更保不住你,我当真是个很没用的人!”
慕容昭这一哭,竟哭了一个多时辰,如何都停不下来。
如意被吓得不轻,可也不大敢传出去。
慕容昭挣扎着起来,跌跌撞撞的去了小七住着的庑房处。直坐在小七常睡得架子床脚踏上,又一个劲儿的流泪。任谁劝,也不走。
到了夜里,慕容昭的泪已经流干了,呆滞的眼神,有几分了无生趣的意思。他哑着嗓子,让安良去寻温瑶葭。
温瑶葭进了屋子,便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哭着与慕容昭道:“殿下,我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知道小七是因为什么死的!”
慕容昭默默垂泪,喑哑的说道:“你都知道什么?”
温瑶葭抽噎着说道:“殿下,奴婢姓温,名瑶葭。是永徽元年,因为三王之乱而没入皇宫的。我母亲朱氏与敬贤贵妃同出自朱家,是嫡亲的一对姐妹。算起来,殿下算是奴婢的表弟!当年奴婢与姐姐同入掖庭,姐姐温瑶艾比我大五岁,已经懂事了。入宫之后不久,我姐姐就遭到了迫害。因为当时的掖庭令还有敬贤贵妃的关系,我才勉强留下了一条命。我猜,宁才人是知道了我是温家的后人,想要害我的!可小七妹妹当时看出宁才人动了杀心,拦住了映春,让我跑了。我当时,若是再快一点儿,我若是……”温瑶葭说着说着,已经泣不成声。
慕容昭听到温瑶葭的身世,无比的震惊,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整个内殿里,唯剩下温瑶葭的凄怆的哭声。
见慕容昭不言语,温瑶葭怯怯的开口,“我是温家的人,而且宫里也有人知道,想要杀了我。殿下,我,我活不下去了。您,您若是伤心,就拿我给小七抵命吧!我也恨不能随小七妹妹去了。可我身上系着朱家和温家的冤屈,我若去了,请殿下您务必好好的,为我们温家与朱家平反!”
良久,慕容昭长长的叹了口气,道:“你既是我母妃的亲外甥女,也是我的表姐。你死了也换不回小七了。我保不住小七,不能连你也保不住。你若有什么不测,小七岂不是白白死了!”
温瑶葭泪光闪烁,默然的点了点头。慕容昭没再多问什么,只吩咐温瑶葭往后别随便出武德殿。
温瑶葭一一应下,慕容昭便对她挥了挥手。待温瑶葭离开,屋里便只留下了慕容昭一个人。他从勉强撑着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了窗。
冷风呜的一声灌进窗子,窗外阴云密布,无星也无月。他眼中含着的泪,又夺眶而出。
难怪小七说皇宫是世上最险恶的地方,他悔不当初。
此后,慕容昭便得了一场大病,这病来势汹汹。到了二月中竟连起坐也不能了,这番病势沉重,自错过了给敬贤贵妃周年祭。只在当日,支着病体在宫中的三清殿坐了一天,以示哀悼。
慕容昭没有出宫,李贵妃的计划也就泡汤了。
十一皇子大病,十三皇子被禁足,同安长公主也总是闷闷不乐。太后忌讳刚过正月就连着没了两条性命,在清明节前,陆陆续续做了三两次法事。
永徽十年的春天,太极宫仿佛因为一个小宫女的死,变得了无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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