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李月筝李眷姐妹二人，本是怀州李巡抚家的千金，那时，叶霆也还只是一名小将，李月筝对叶霆一见钟情，李巡抚便做主将李月筝许配给了他做四夫人。彼时，李眷已经嫁给了一个大户人家做正室夫人，刚刚怀有身孕。

　　然而婚事还没落定，李巡抚贪污受贿一事便被抖搂了出来，先帝震怒，下令抄家，府中女眷皆被充为官妓。李眷趁机带着姐姐李月筝逃了出来，一路被官兵追捕，逃到了浮游山，最后，被当时还只是带领着一帮散匪的土匪头子宋松枝救了下来。

　　宋松枝对李月筝，亦是一见钟情，呵护备至。为了李月筝，他发誓不再做打家劫舍的营生，带着手底下的兄弟们在浮游山上安居了下来，以打猎为生，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稳日子。半年后，李眷生下肚子里的孩子，随她姓李，名为勋。而李月筝终于被宋松枝感动，嫁给了她，并于第二年生下了宋浅。

　　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么过下去，可是好景不长，先帝下令命人上浮游山剿匪，好巧不巧，派的人正是叶霆。那一次，宋松枝他们险些被抓，是李月筝向叶霆求情，才放过了他们。

　　那时，叶霆对李月筝心中有愧，李月筝亦对叶霆怀有旧情，李眷虽劝过她无数次，可她却仍旧想要跟叶霆走。最终，李月筝终于留下一封书信，离开了浮游山，跟着叶霆回到了盛京，成为了他的四夫人。不久后，李月筝怀有身孕，第二年又诞下一女，起名为叶浅。

　　从那以后，宋松枝便再没提过李月筝。而后来，正逢大衍内乱，各地流匪四起，民不聊生。宋松枝和李眷等人一番商议之下，决定重新做回土匪，建立山寨，劫富济贫，收留无家可归之人。

　　本意只是想在乱世之中求一隅安稳，却没想到山寨越做越大，最后竟成了怀州地界人人皆知的义寨，乃至大衍各地，纷纷有人前来投靠。这义寨，一做便是十九年。

　　宋浅五岁那年，李眷去盛京采买东西，偶然间得知了叶霆已经成为一军主帅。一番思量之下，她潜进叶府悄悄去看李月筝，本以为她过得春风得意，却没想到如此凄凉，独自一人带着四岁的叶浅，院中连半个丫鬟都没有。

　　原来，叶霆的正室夫人赵氏为人强势，钱氏和娄氏又懂得察言观色，讨好叶霆，唯有李月筝老实本分，经常受她们欺负。而叶霆呢，常年在外，自然不知后院中发生的事。李月筝处处退让，不争不抢，她们却仍旧不肯放过她，联手诬陷她伤害叶家长子叶渊。于是，叶霆对她心生厌烦，不愿再见她。府中下人拜高踩低，自然也无人愿意施以援手。

　　李眷得知这一切后，便要带李月筝离开叶家，可李月筝执意不肯，李眷无奈，只得先回了浮游山。

　　后来，时不时地，李眷便会到叶家看望她，她的精神越来越不济，神思也越来越恍惚，尤其是每每听到李眷说起宋浅时，她总是会沉默良久……

　　直到后来有一次，李眷因为寨子里的事情而三个多月未曾到盛京看她，再见到她时，她已经认不清人，时好时坏，甚至将李眷看成了赵氏。那时，她清醒着的时候，便总是会不断地央求李眷，求她替自己守护阿浅，护她长大成人。

　　那是与她一母同胞的姐姐，是她在这世间除了李勋外唯一的亲人……她可以在浮游山上替她守护宋浅，亦可以为她到叶家守护叶浅……

　　于是李眷，也如当年的李月筝一般，留下书信一封，离开了流火寨，以及抛下了她的儿子李勋。她义无反顾的找到叶霆，要他娶她，顺利地嫁进了叶家，守护着她的姐姐，她的阿浅。

　　这一护，便是十几年。

　　本来，她便想着等到叶浅年满二十，看到她订下一门好亲事之后，便离开将军府，回到浮游山去。可徒生变故，令她万万没想到，昔日浮游山上的宋浅，会成为将军府里的叶浅。

　　若说这一切不是命，又是什么呢？

　　李眷讲完这一切，叶浅看上去并没有任何的波动，只是低垂着眸，整个人静静地，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尽管她早已怀疑，尽管她早已猜到……可当事实赤裸裸地摆在眼前时，她仍然有些不知所措……

　　“阿浅，过往的恩怨，早已理不清谁对谁错，你娘亲抛下你纵然是她不对，可她没有一天不惦记你，她神志恍惚的时候，口中所唤的阿浅句句都是你啊！”

　　李眷红着眼眶，只怪当时年少，把感情看得千般好万般重。纵使李月筝这十九年来从未后悔过，可若是能再重来一次，她只愿此生待在浮游山上，岁月静好，清浅安然。

　　当年的那一句“空对春如许”，正是应了李月筝的这一生。

　　叶浅神色淡淡：“我知道了，眷……眷姑姑……”

　　“你要去见见你娘亲吗？”

　　叶浅睫毛微颤，她想起那日在清秋居，李月筝磕磕巴巴说出的那句话……

　　“阿浅，我是你娘。”

　　或许那个时候，她是清醒的吧。不，就算她清醒，她也只会看得到她是叶浅，而非宋浅。浮游山上的那个阿浅，她大抵早已记不清长什么样子了。

　　“罢了，改日再见吧。”说罢，叶浅缓缓起身，离开了李眷的屋子。

　　傅瑾睿正等在院中，一脸温意地看向她。

　　叶浅径直走到他面前，二话不说地拉着他走了出去。直到走出老远，才松开他，兀自靠着墙边舒了口气，心底的情绪顿时溢了出来，眼中一片氤氲。

　　傅瑾睿张了张嘴，刚想说话，便听叶浅嗓音颤抖道：“傅瑾睿，你别说话，让我一个人静静。”

　　话音刚落，叶浅便顺着墙边蹲了下来，由一开始的哽咽，变为最后的嚎啕大哭，似是要将些年没有娘亲的委屈全都发泄出来……

　　傅瑾睿低头看着她，眼里满是刺痛。李眷说的那些话，他在院中也全都听进了耳中。

　　自他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后，他便一直以为，她对四夫人李月筝好，只是在替从前的叶浅尽孝，包括那晚他带她潜进将军府里，她不愿去见李月筝，只是在清秋居房顶上坐着的时候，他亦是如此认为。毕竟，她不是真正的叶浅，她无法真正地将李月筝视为娘亲。

　　而如今想来，那不过是她在逃避罢了，她不愿面对，那个很有可能就是自己娘亲的人，这么多年却一直做着别人的娘亲……更滑稽的是……她明明就是她的亲生女儿，如今却要以她另一个亲生女儿的身份来面对她……

　　呵，真是可笑啊！同样都是她的女儿，她为什么要这么对待自己！为什么自己和宋松枝就要被她抛弃，而叶霆那般对她，她却仍旧留下不肯走呢？简直是傻，天底下最傻的女人！

　　叶浅，宋浅，阿浅……谁能告诉她，她到底应该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叶浅哭得没了声音，只剩下丝丝地抽泣声。

　　傅瑾睿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捞了起来。

　　“还哭么？”

　　某人摇了摇头：“哭不出来了。”

　　“口渴么？”

　　某人用力地点头。

　　“那么，要不要喝水？”

　　某人继续点头。

　　傅瑾睿无奈且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平时那般倔强固执，宁肯咬碎牙往肚子里咽的叶浅，竟然也会像个孩子一样哭得这么伤心。

　　“等着，我去拿水。”

　　片刻后，傅瑾睿悠然地一手提壶，一手执杯的走了过来。在叶浅面前站定，倒了杯温水递给她。

　　叶浅接过，咕咚两口喝完，将杯子还给了傅瑾睿。

　　傅瑾睿会意，继续倒第二杯。如此反复了好几次，大半壶水下去，叶浅总算喝够了，心满意足的打了个嗝。

　　“喝够了？”

　　“嗯。”叶浅恢复了平静的神色，微微觑了他一眼。

　　傅瑾睿挑了挑眉，明知故问道：“眷姨娘与你说了什么？让你这么难过？”

　　“你不是都听见了吗！”叶浅瞪着他，哪有这人，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家才刚刚哭完，他就这么急着来揭人家伤疤？真是个黑心眼儿的！

　　“唔，没听清楚，你再说说？”

　　“傅瑾睿！你故意的是吧？！”

　　叶浅索性不再理他，径直绕过他往前走去。

　　傅瑾睿勾了勾唇，在身后叫住了她：“浅浅，你后悔吗？”

　　“什么？”叶浅皱眉，回过头来。

　　“知晓这一切后，对叶家所做的一切，你后悔吗？”

　　叶浅怔住，像是忽然间豁然开朗了一般……

　　她后悔吗？或许，她应该后悔。若不是叶霆，李月筝便不会抛弃她和宋松枝，若不是赵氏她们，李月筝便也不会疯掉！她过了十几年没有娘亲的日子，可叶浅呢？就连李眷都为了守护她而嫁到叶家去！还有宋松枝，他日日夜夜思念李月筝，李月筝却为了叶霆甘愿被欺至疯！

　　叶家欠了她那么多，她怎么可以还去救他们呢？

　　可是……她真的后悔吗？为什么，当李眷说出那一切的时候，她竟然在心里隐隐觉得有一丝的欣慰……

　　叶浅，原来那是自己的亲妹妹啊……能够代替她守护自己的娘亲，不该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吗？

　　“傅瑾睿，你总是有办法解开我的困惑。”

　　“如何？有没有觉得我们两个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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