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还在原地欢欣鼓舞,庆贺帝后大婚之时,那个高瘦的斗笠男子,却早已隐匿于欢腾的人海中,不见踪影。
皇宫里的宫人,和居住于各个大殿内的亲眷们今日全都聚集于凌禹殿附近,由此整个皇宫两侧区域几乎空置。
这个高瘦的人几乎没有丝毫的阻碍,便翻身进了西边的宫墙里。
已是人间芳菲四月天。
一路迈步在花红柳绿的小道上,他并无多少欣赏之意,也未曾停留片刻。
他似乎有着自己的目的地,只是顺着这窄小通幽的石径小路快步走着,一任春光斜肩头。
没多久,在转过几个假山树林后,一处朴实无华的院门,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没有犹豫,上阶推门而入,走进一座安静的庭院里。
他并没有进入堂屋里,而是转身,绕过满院葱郁的葡萄藤架,向后院走去。
进了后院,只一眼,一座木刻所作的碑墓,如刺刀般割进这男子的眼中。
瞬间割得他血泪盈眶。
他左手颤抖着抬起,一道贯穿掌心的可怖刀疤,在阳光的映射下分外醒目。
抬起手,抹干泪。
他踉跄着,慢慢挪到木碑前,失魂落魄地跪下。
一低头,脑袋上的斗笠顺势往下一掉,露出一张熟悉而格外憔悴的脸庞来。
是百里君落。
他一双狭长的凤眸里溢满泪水,整个眼白都似被血浸染,黯红得吓人。
“师父……”
他重重地匍匐在地,脸全挨在泥土中,蜷曲的身体在悲泣中微微颤抖着,衣摆随风而荡,几多唏嘘,几多寂寥。
百里君落没有抬起头来,而是一直跪在地上,抽泣着哽咽道:“师父,鬼谷里到处都是您的影子……您喜欢的琴,您喜欢的玩纹胡桃,您喜欢的花花草草,还有您喜欢的书籍曲谱……”
“每一处,每一样,每一时,每一瞬,这些物这些景,都活了一般,让我总能看见我们在鬼谷一起生活的片段。”
“让我常常忘记了过去,忘记自己曾经还回过北泱,还一直以为你未曾离去,我未曾离去,我们师徒二人如寻常的父子般,会一直在鬼谷里相守一生。”
百里君落自地上慢慢直起,抬眼看向木碑上刻着的“洛水”二字,几欲无声。
“洛有美人,水有清。”
他压抑着,悲恸地轻吐出这七个字,两行热泪自沾满泥灰的脸庞上滑落,留下两湾灰败。
“……师父,他们不懂,不知道您心里所想,弟子不孝,但弟子知道。”
百里君落再次双手平举于额门前,行大跪礼,呼喊道:“请让弟子将您遗骨取出,回鬼谷与师娘同葬一棺,生则同寝,死则同棺!”
他话音落下许久,一粒石子自堆积的培土高处滚落下来,转了几圈,终是落在他灰扑扑的脚边。
百里君落颤抖着,捏起这枚石子,紧紧合在掌心之中,猛地低头。
“师父……别担心,师母会原谅你的,在她放弃鬼谷老神之位,愿死于你之手时,她恐怕就已原谅你了。”
他的指尖轻轻触碰着这枚棱角尖锐的石头,柔缓,又带着小心和害怕,伸一点缩一点,但终究不愿丢下。
百里君落再次抬头,含泪看向木制的碑,但这次一字未言,只是久久凝视着上头“洛水”二字。
风轻吟,而无人附和。
帝后的婚礼大典,从巳时三刻一直持续到午时后。
待宫门外的百姓已散去,守在大殿下的百官们也离开皇宫,各自回家后,帝后共居的太和殿这才迎来最忙碌的时候。
太和殿被装扮一新,四处可见五彩绸丝系成的吉祥花结,和芳香四溢的鲜花。
就连宫人们亦穿上了新制的宫衣,喜气洋洋地列位于大殿内外,静候着。
“咚,咚……”
“帝后到——”
伴着传令内侍的一声嘹亮传令,夜惊鸿和百里沉疴两人并肩自华盖下走上台阶。
他们的身后,是长长的宫人队伍。
夜惊鸿才上了一个台阶,便不愿再走。
回过头,她蹙眉喊道:“别跟了,自己散去吧。”
后头的宫人们抬眼不看直视她,却通通没有动作。
百里沉疴脸色一沉,回头怒斥道:“没有眼力的东西,还不快退下!”
“是!”
他们这才躬身快速地离去,百里沉疴余怒未消,神色难看地嘟囔道:“朕明天就把她们全换了!”
“好了好了,别气了,先进去吧。”
夜惊鸿搀住火冒三丈的百里沉疴,和他一起进了大殿。
大殿内外的宫人们,也毫无意外地被百里沉疴赶出殿门。
当只有两人坐于桌前,饮酒饭食之时,百里沉疴才收起那副愠怒的表情,悠然地提壶倒酒。
“怎么,你故意骗她们的?”夜惊鸿一见他变脸的样子,便乐了。
“区区奴婢,不值得朕为此大动肝火。”
“只是不想让人打搅你我二人的独处罢了。”
他亲自在夜惊鸿的酒杯里斟满酒,又在自己杯子中斟满。
放下酒壶,他举起酒杯,深情地看向夜惊鸿,笑道:“朕不爱饮酒,也知你从不饮酒。但今日却是不同,无论如何,这一杯合卺酒,你务必要喝。”
“你又糊弄我。”夜惊鸿笑盈盈地将酒杯举起,眸光荡漾,浮动若水,满覆春华:“合卺酒明明是要两个人一起拿着空瓢喝,拿着酒杯算什么。”
“那种合卺的上古礼法已久而不可考,如今交杯更显亲昵。”
百里沉疴伸臂过去,期待地看着她。
夜惊鸿亦微笑着,伸臂穿过他的臂弯,两人仰头,喝下这杯交杯酒。
大约是今日高兴,百里沉疴喝完这交杯酒后,竟是一杯接着一杯地灌起酒来。
夜惊鸿也不敢夹菜了,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去夺他手上的酒壶和酒杯,小声埋怨道:“又没人劝你酒,你这般猛灌是想作什么?难不成大喜的日子还预备醉倒不成?”
说完,她一把就将他手里的酒壶酒杯夺了,放在桌面上。
百里沉疴任由她拿走,神色一变,眼眸中却渐渐浮出一层泪光来。
夜惊鸿回头一见真是大惊失色,赶紧搂住他的肩头,紧张地话都说不圆溜了:“怎么了,怎么突然难过了,又是哪里不顺心了……”
“扑……”
不待她把话说完,百里沉疴突然一头猛扎进她的腹怀中,声音极低地啜泣起来。
“惊鸿……朕只是想起了,你今天对朕说的那番话。”
他细细地低泣着,声音又涩又哑,带着浓浓的悲凉:“你说,要是上辈子你就来了,该有多好。”
他缓缓抬头,从她温柔的怀中撤离,两眼直直地盯着她,再一次重复道:“该有多好。”
这番柔中带着委屈和伤痛的眼神,夜惊鸿从未在他的眼睛里读到过。
她瞪大双眼,亦不敢相信地与百里沉疴对上,心头却似被千万只蚁虫啃噬撕咬一般,疼得肝胆俱裂,心魂废断。
夜惊鸿突然蹲下身,将头栖靠于他的双腿上,心疼的泪水夺眶而出:“逸竹,不怕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离开你了。”
百里沉疴闭上眼,两行清泪徐徐下流。
他慢慢将上身弯下,将头枕在夜惊鸿的背上,就枕在那幅“北泱万里河山图”之上。
“惊鸿,山河一寸,血一寸。朕从今尔后,必将与你,同生共死,荣辱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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