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殿只剩下百里沉疴和轩辕凌风二人时,轩辕凌风赶紧再次跪地,低声道:“见过皇曾祖。”
百里沉疴没有直接喊起,而是从龙椅上起身,负手踱到他的面前,垂眸沉声问:“怎么,不高兴?”
“不敢。”
轩辕凌风没有直起身,而是摇头道。
百里沉疴慢慢仰头,看向大殿外冷黑房檐那窄窄的一线,眸光闪烁:“朕知道你不乐意,觉得这‘承恩公’三个字辱没了你?”
轩辕凌风趴在地上,半天没动。
“把门关上!”
百里沉疴突然大喊一声,门口外一排的内侍们,立即匆匆将殿门小心合好。
“嘭……”
殿内的光线顿时暗了下去,唯有几缕明光透过门窗的缝隙努力地向里钻,如破网般射印在这冰凉的青石地板上,不显明亮,却更显别样的阴森。
而百里沉疴的脸,也尽数陷于黑暗中,唯有双眼依然璨亮而冷肃。
“轩辕凌风,朕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他准确地绕过跪地的轩辕凌风,一边走,一边淡漠地说:“你觉得这个承恩公,是对你无能的讽刺。”
“是靠着女人,才能得‘承恩’二字。”
他边走,脚步一旋,又走到轩辕凌风的背后,眼睛却一直盯着前方蒙蒙的黑暗:“但你可曾想过,之前朕派军北击胡狄,西抗西昭,南下生擒南楚和东璃,你又未曾有丝毫战功,你又凭什么拜将封侯?”
“是,是臣想岔了。”
轩辕凌风闷闷地说,声音也如压低的幼兽一般。
百里沉疴脚步一顿,但很快又迈开脚步,不急不慢地往龙椅走。
“朕也知道,”他越说,眸光越是清寒:“轩辕家族的男人从骨子里便渴慕权势,喜好厮杀征战,喜欢享受万人之上的绝顶快感。”
“你也必定如此。”
话说到此处,百里沉疴回身往龙椅上一坐,依旧睥睨威赫,势重四方。
“起来吧。”
他伸手拿起龙案上的茶盏,拇指一顶茶盖,将盖延压在四指下,轻啜一口,随意道。
轩辕凌风没有犹豫,从地上迅速站起,垂首在原地静默不动。
“但朕要告诉你的是,你的权势,只能和你的能力匹配,否则,德不配位,终遭殃祸。”
他抬头看一眼轩辕凌风,冷笑道:“不然,你以为轩辕逵是怎么死的?”
“是蠢死的。”
“咚!”
百里沉疴将茶盏重重往案几上一砸,发出的沉闷响声让底下的轩辕凌风浑身一抖,心中大骇。
轩辕凌风缓缓抬头,眼中的惊惧之色无处遁逃:“皇,皇曾祖……”
“朕今天就把话给你说明白。”百里沉疴微微眯眼,声音低冽:“当初,朕未立后妃,未有一子半女,所以把轩辕逵当作皇嗣培养。”
“但一,他不念朕多年的培养恩德,勾结叛臣阴谋害朕;二,只耍阴术不懂治国之理,即便他处心积虑得了这皇位得了这龙椅,洪雍依旧二朝便亡,这能怪谁?”
“朕问你,怪谁?”
最后这一句诘问,似是他从灵魂里发出的怒吼。
轩辕凌风一身的冷汗全部暴出,双膝一软“扑通”跪地。
他从头到脚都被自己的汗水打湿,而百里沉疴尖锐冷酷到极致的指责声,让他心悚之余,更是羞惭得无地自容。
任凭汗一滴一滴,顺着眼睫下巴滴落至地板上,轩辕凌风再次匍匐,却从心里到喉咙口都闷堵地慌,想说什么都再说不出来。
“臣,臣下……”
百里沉疴抿嘴,看着他跪地不敢说话的可怜模样,半晌才缓言道:“你和轩辕逵不一样,朕看得出来。”
轩辕凌风闻言,瞪大眼睛从地上又一点点抬直,如从地狱里又一点点爬出来一般,一脸的僵直,和劫后大幸。
“过去的事再说无益,如今你我都只能顾好眼前。”
百里沉疴抬起茶盖,捋捋碗面,眼睛盯着这珐琅金瓷茶盏,悠悠道:“朕不可能再恢复轩辕一族的名号,你以后也只能是‘袁凌风’,懂吗?”
“是,臣下明白。”
轩辕凌风难过地点点头。
百里沉疴沉吟片刻,又道:“不给你个确实身份,你以后怎么在北泱的世家贵族圈子里混?那些女眷又怎么在贵女圈里混?这些你都想过吗?”
“俗语道,‘万事开头难’。想要获得更高的荣誉,更高的地位,就自己去争,去拼搏,出了这北泱还有西昭等三国,以后这天底下有足够的地方,够你大展拳脚。”
百里沉疴意有所指,而轩辕凌风自然也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多谢皇曾祖教诲,凌风感恩不尽。”
轩辕凌风真心实意地向百里沉疴拱手,又准备行大跪礼,却被他直接拦下。
“行了,别跪了。”百里沉疴一抬手:“明天我就带你见见朝中的重要大臣,你现在去御花园,找机会把利害关系和女眷们说清楚,让她们在这宫里宫外,多帮衬点惊鸿,懂吗?”
轩辕凌风心头一动,连连点头。
待他出了大殿,一走到外头敞亮的阳光下时,轩辕凌风身上的寒意才慢慢消退。
一抬头,他眯眼看向天上的淡云疏天,心里却纳罕道:“皇曾祖明明说的那么在理,为何自家的祖宗非要抢先夺位杀人呢?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苦笑着摇头,轩辕凌风开始往御花园走。
另一头,夜惊鸿早就带着女眷们坐在花园的八角凉亭里,歇息喝茶。
看着满桌美如天仙、身娇如柳的莺莺燕燕,夜惊鸿真的很难想象,这群女眷都是平均年龄三十五上下的中年美妇人了。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夜惊鸿面上不显,心中感叹不已。
“哟,那头是什么呀。”
五娘俏眼一飞,瞪大眼睛玉指一点皇宫的东面,一截残壁断垣。
夜惊鸿和大家随声望去,见是长乐殿的方向,她便淡然道:“那就是长乐殿。”
“长乐殿?”
众人异口同声,面面相觑。
“是。这长乐殿在上次地动中震毁严重,陛下干脆就命人把它拆了,用料全充国库。”
夜惊鸿刚解释完,便听见二娘轻笑道:“如此五国第一宝殿,就如此拆毁了么?听说这长乐殿历来为北泱皇后所居,若是这殿没了,不知娘娘您要居住在何处呢?”
夜惊鸿闻言却变了脸色,难得正色道:“陛下即位之时,北泱内外交困,天灾人祸不断。如今宛阳城尚有百姓还居住在官府搭建的义棚内,无家可归,我没了一处睡觉的宫殿,又算得了什么呢?”
“倒是这宝殿拆了,能把宛阳城重新建起来,也算是毁得其所啊。”
夜惊鸿的话,落在其他人的耳中,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足够令人敬服了。
二娘立即起身,向夜惊鸿福身请罪,沉声道:“是妾身糊涂,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希望娘娘能海涵。”
夜惊鸿还未来得及回话,一直坐在最边上,从未开口的李仇,却在此时突然发声:“听说你以前是东璃镇武大将军的嫡长女,是否?”
夜惊鸿闻声看向李仇,却见她直直看了过来,目光说不清是敌是友,只是分外犀利。
“是。”夜惊鸿迎着她审视的目光,点点头。
“我又听说,是你带着常天牛、梁易那两个老家伙,把阿狮兰整个部落全灭了?”
李仇微微昂头,又出言问道。
“也是在下。”夜惊鸿还是点头,不露情绪。
“虎父无犬女。”李仇向夜惊鸿利落地一拱手,只是微微勾起唇角,笑意浅淡几乎无可察觉:“如有机会,请娘娘赐教。”
“李仇!”二娘瞄一眼夜惊鸿,见她并未动怒,这才蹙眉回头对李仇喊道:“这儿是北泱,是皇宫,你……”
“唉,二姨母不必动怒。”夜惊鸿反倒释然一笑,起身对李仇也是抱拳一揖,目光赫赫,声音清朗:“李师父说的很对。所有机会,惊鸿要请李师父多多指教才是。”
李仇没有说话,而是一手捧起桌面上的茶,拇指一顶,将茶盖掀翻在地,将茶盏里的茶一饮而尽,最后伸手一探,对着夜惊鸿一亮茶盏里空落落的内里。
夜惊鸿垂下头,还未待她说话,轩辕凌风便从侧门走来,见着这有些奇怪的局面,脚步一顿,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夜……娘娘,”轩辕凌风低头不看夜惊鸿,抱拳道:“下臣接女眷……”
“陛下已安排姨母们居住在东边的玉华殿,一会儿自有宫婢带你们下去歇息。”
夜惊鸿坐回石凳上,轻声道。
“那,那我们便退下了。”二娘带着几个姊妹向夜惊鸿行礼后,便跟着轩辕凌风走了。
李仇倒是悠悠然跟在最后,左看右看,大胆而随意,半点没有女子的模样。
夜惊鸿最后一个人独坐于凉亭,将幽远的目光,穿过这层峦叠嶂的宫檐冒角,最后定格于渐渐失去光彩的长乐殿残墟上,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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