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熬得一夜未眠的吉雅格,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急诏大皇子百里雄昆入宫觐见。
当这个消息传进百里君落的耳中时,他正坐在一树金花飘香的桂花下,安然假寐。
星碎的花瓣或深或浅,自高直的树上旋舞而落,随风轻轻坠在他纯白的脸和纯白的衣服上,金芒灿烂,醒人眼目。
百里君落并没有理睬这些碎花瓣,任它们调皮地钻进他的纤长脆白的脖颈里,钻进他花纹繁杂的衣襟带子上,甚至钻进他空荡荡的衣袍之下。
微微抿紧浅绯色的薄唇,他浓密的漆黑剔睫上蓦地沾上一朵完整的桂花香瓣,恰如一只金蝶落于密亮的黑羽之上,美人如画,惊艳了这一整个静谧的初秋清晨。
“太后和大皇子商议后,决定先威吓三皇子,强逼他一起对付公子您……”
暗卫低沉而有条不紊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耳边。
他听着手下暗卫的汇报,心思却断然不在这汇报的内容上。
轻轻蹙起纤长浓烈的眉头,百里君落干脆将头全仰在背后的靠垫之上,露出那如玉鼠般光洁圆润的喉节来。
待这暗卫回禀完毕后,他只是微微颔首,未置一词。
他一动,头上和脸上的花瓣纷纷如雨落,飘散了一地。
暗卫见此,马上叩首离去。
独留百里君落一人,在这寂寥的清晨,在这棵孤零零的桂花树下。
也不知百里君落待在这树下多久,待他重新睁开那双纯澈清亮的凤眸时,轮椅自动地“骨碌”向前,很快便使出这座寂静的小院。
四周分外安静,无有人声。
他沿着一条不为人知的羊肠小道,一路向前。
小道的尽头深深掩藏在茂密树枝的后头。
他顺这小道,直来到这路的尽头——一面普通的石墙前,才停止滚动。
百里君落抬手,在扶手的上轻轻一拍,这面沉重坚实的石墙,瞬间从中间裂开一个只容一人可过的洞口。
透过这洞口往后一看,泉水潺潺,枝头挂淞,漫天飞舞的火红枫叶铺了厚厚一地,竟又是一番光景天地。
见此,百里君落平静的眼眸微闪暗光。
他没有犹豫,坐着轮椅又“骨碌、骨碌”地穿过这方洞。
他一过洞,这洞口竟然又主动合拢,恢复如初,从外表看,依然是一堵平常无奇的石墙。
车轮碾压在枫叶上的声音是那么的清晰。
抬头展望,一个竹制的紫篁小屋立时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竹屋体量不大,四面只设一窗一门,外表上也无任何的装饰镶嵌,唯有竹檐四角上各悬着一串普通的铜铃。
时不时有隐约的琴弦声,如山泉般自那竹屋里轻缓流出。
原来,那潺清的流水声,竟然不过是这悠扬古琴声!
百里君落听着这熟悉的琴音,慢慢闭眼。
突然,琴音停,万籁俱寂。
“是致远来了吗?”
一个低沉的男音,自竹屋里传进百里君落的耳中。
百里君落瞬间睁开迷茫的双眼,脑中纷乱的回忆在激荡,嘴却张开,下意识地恭敬回答道:“是我,师父。”
“进来。”
声音如琴,清幽而冷淡。
百里君落垂下头,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般,脸色青白地缓缓驶进竹屋里。
进了这竹屋里,一个一身褐衣长袍的中年男子,正盘腿坐于空无一物的房间内。
他虽样貌清俊,却披头散发不修边幅,胡子拉碴双眼颓靡,颇有些风流不羁的狂士意味。
他的腿随意地盘屈着,膝上抱着一张断了弦的普通梓木弦琴,满头乱七八糟的黑发全垂在琴面上也恍然不绝。
但令人心中惊惧的,并非是他这副颓丧消沉的模样,而是他的双手双脚,皆被沉重巨大的手铐铁链牢牢锁于地上,只要他随意一动,那铁链就会发出“哐哐”的难听巨响。
百里君落在他被束铐住的手脚上轻扫一遍,眨眨眼,还是没有吭声。
那男子也没搭理他。
这古怪的男人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拨动琴弦,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一个曲子。
直到那曲子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后,在他重新开始弹奏前,百里君落突然插嘴,语气平淡如水:“东璃萧家,于一月前被满门抄斩。”
男子的手,瞬间顿住。
但也仅仅只是那么一瞬,他满是厚茧的指尖,又开始拨动这细细的琴弦。
“是吗,那又如何。”这男子一边动作轻柔地抚琴,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来我面前,就是为了说这个吗?”
百里君落见他并不愿抬头看自己,眼眸中恨光一闪,旋即又归于平静。
“并不是。”他点点头,又神情坚定地说道:“萧庆与既然已死,那么这鬼谷老神的位置,自然应当是……”
“咣!”
刺耳的琴弦断裂声,从这男子的掌心中突然爆响。
一行耀目的鲜血,从他干裂的手心里急速流下,一滴一滴地落在这琴弦上。
“致远,我还没死。”他语气淡淡地说道,不顾手中的伤势,又开始抚起琴来。
“鬼谷的规矩,哪里是说改就改的。”百里君落不以为意,又继续说道:“按照规矩,老神的两个徒弟只能活一个,他死我活,自然能继承老神位置的,只能是我。”
“致远,我早废了这规矩。所以,你给我闭嘴。”男子边说边弹,声音冷绝,掌心的血全都飞溅至衣袍和琴体上,星星点点,越集越密。
百里君落默然。
但很快,他就双眼冰冷地看向一手把自己扶养大的救命恩师,嗤笑一声,讥讽道:“说是废了规矩,那师娘又是怎么死的?”
琴声戛然而止。
只有冰寒的余音,始终萦绕在这狭窄的小屋里,久久不绝。
男子还在流血的手僵挺在琴弦上方,血流如柱。
他的脸,他的表情和眼神,也俱都僵直住,再无变化。
“嗒,嗒……”
是大颗大颗的血珠,滴在铁锁上的声音,清脆而绝望。
这男子僵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抬头,冲着百里君落微微一笑,笑意温暖,一如从前。
“致远,你听着,你想要的一切,不论是皇位,还是老神的位置,你都不会得到。”
他边说,边从掌心里涌出一阵赤烈焰火。
这火很快就猛烈焚烧着这断琴之上,也焚烧在这表情和煦如春的男子身上。
熊熊火光中,这男子对着一脸平静甚至是淡漠的百里君落狂笑不止,仰头边笑边大喊道:“因为你啊,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所以你只能和为师我一般,输得干干净净,输得干干净净啊……”
一滴悔恨的泪水,从这男子的眼角边悄然滑落。
大火很快完全吞噬了这癫狂不休的男子。
浓重的黑烟自竹屋的小窗里不断滚散而出,直飘上湛蓝如洗的天空。
可直到这男子用内力真火,直接把自己烧成一堆焦炭,百里君落也不过是待在一旁冷眼旁观,没有一丝一毫阻止救人的意图。
他只不过是神色淡然地转身,又从这竹屋里缓缓驶出。
风起,将他满身的焦糊味吹散不少。
他的轮椅依旧压着那“咯吱”作响的枫叶,向结界石墙径直行去,无有停留。
良久良久,一个温柔而迷惘的声音才随风飘来,回荡在这重归寂静的小院里。
“是吗?”
树听见他这么说,风听见他这么说,满地的落叶也听见他这么说……
可竹屋里那个曾给予他唯一温暖和关爱的人,却永远听不见他的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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