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刚刚暗了下去,程府门前的大街上却是熙熙攘攘的一片景象。程府门前,几个十来岁的小厮跟在一个男孩身后,男孩牵着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娃儿。
男孩约摸十岁的模样,却像个大人似的牵着女娃儿的手。那女娃儿只有六七岁,却是个灵气十足的调皮主儿。
“曦曦,等娘亲来了再出去,乖哦!”男孩是程府的大少爷程铮,女娃儿是程府的二小姐,名唤程曦。
“不嘛不嘛不嘛……曦曦要吃豆腐脑!”程曦是个闹腾的主儿,也只有程夫人能制得住这个小霸王。
程铮是个疼妹妹的人,什么都依着妹妹,因此小小的程铮早已是京城一些大户人家中意的姑爷人选。程铮牵着挣扎着要冲出去的程曦的小手,宠溺地看着她。
程府大门上高高地挂着两排红灯笼,照得门口比街市还明亮。这灯笼是前不久程曦生辰时挂上去的,样式是程铮与程曦一起挑的,程曦喜爱得紧。“曦曦,你瞧上面的灯笼,怎么不亮了?”
程铮拉着妹妹的手,抬头望着灯笼,企图转移程曦的注意力。果然程曦抬起了头,陪着哥哥找那个不亮了的灯笼。
程夫人刚出来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粉嘟嘟的娃娃抬着头看灯笼,不禁觉得欢喜,笑着走上去拥住了一双儿女。“娘娘……”程曦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程夫人满心欢喜,捏了捏女儿圆润的小脸,“曦儿,娘带你去吃你最喜欢的豆腐脑,开心吗?”程曦狠狠地点点头,“那曦儿亲亲娘娘好不好啊?”
程铮笑着站在一旁看着母亲逗妹妹,眼中的宠溺藏都藏不住。
远处的街道上忽然安静了下来,马蹄铁踢在地上的声音格外清晰,两旁的小贩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一时竟忘了挡住扬起的灰尘。
程夫人笑着抱住女儿,也听到了这一阵马蹄声,转头看去,心却猛的跳到了嗓子眼儿。“娘娘,这是什么?”程曦拉着程夫人的衣摆问到。程夫人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摸了摸程曦的长发道:“没事儿。”
起身后转头对程铮道:“铮儿,带你妹妹回屋里去,别出来。”程铮听话的抱起了妹妹,看了一眼马背上穿着黑色纹金绣鹰袍的人,默默地走进了程府。
程夫人看着程铮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转过身来理了理衣服,脸上挂了一丝笑。
“程夫人,请老夫人出来接旨吧。”身着黑色纹金鹰袍的禁军统领夙朝面无表情地看向程夫人。程夫人转身吩咐了下去,回过头来,轻声问道:“大人他……”
夙朝冷冷地盯着程夫人,神色不变,道:“夫人还是等着接旨吧,一会儿就什么都清楚了。”那眼神好像刀刃直直插入程夫人心中——果然还是出事了。
程陆身为户部侍郎,虽然任务繁重,但从未遇到过难解的事情。半年前湘宁洪灾,程陆奉旨押送赈灾粮饷至灾区。押送途中并无大事发生,虽有一些小蟊贼也不成气候,加之程陆时时谨慎,抵达湘宁驿站时,装有粮饷的箱子从未开封。
然而在分发赈灾银两时,程陆发现数目有差,差值竟达七万两之余!程陆于是找来了随行押送的宣威将军梁劲询问,梁劲隐晦地表示出这是不成文的规定,湘宁不过是小小的县城,何需那么多的银两?
程陆眼见一入湘宁地界尽是饿殍,伏尸遍地,竟被朝廷宣威将军说的如此轻巧,怒上心头,破口大骂!
梁劲见状也不生气,只等程陆骂完了,盯着他道了句:“程大人,好官难做,做好官难啊!各为其主罢了!”程陆一时愣住了,直到下人来叫他用饭方才缓过神来。
当今圣上沉迷酒色不理朝政,丞相纳兰仪把持政务,朝中也随此分成两派,而梁劲就是纳兰仪那一派的骨干。可悲的是,跟随纳兰仪的皆是新上任的年轻官员,而皇帝这一派则全是老臣,皇帝过分相信纳兰仪,对这些老臣却很不耐烦。
程陆当然知道梁劲口中的各为其主,不过是一种讽刺——连皇帝都偏向丞相一派,他们这些大臣下场不言自明。程陆知道这是纳兰仪给他的一个重新站位的机会,否则一个从二品户部侍郎怎么会亲自押送粮饷?直到回京,程陆再没有和梁劲有过交谈,也并未上奏折揭发此事。
官场沉浮,程陆知道他的奏折只会加快他走向死亡的步伐。
回府后的程陆有些郁郁寡欢,连每日的晨昏定省有时都会忘掉。程老夫人体谅儿子为官艰辛,便一并省去了家里人请安的规矩。但是朝夕相伴同床共枕的程夫人却发现了程陆的不对劲,几经询问之下,程陆只告诉她赈灾款项出了差错,查不出所以然,可能要落到他的头上来。
程夫人虽是一介女流,但其母家是望城大家,其父季安浸淫商海数十年,与达官显贵也有过不少交道,对朝中事也颇为熟稔,程夫人自幼这些事耳濡目染也略知一二,听程陆说完便知道这次程家恐怕在劫难逃。
皇帝最恨贪赃枉法之人,更何况是赈灾款项,出了差错难免引起民怨,即便逃得过杀身之祸,也避不了牢狱之灾。程陆与夫人交谈后,反倒豁达起来,一改往日不豫之色,带着一双儿女整日踏青郊游,乐在其中。
今日一早,程陆照常上朝,临出门之前告诉程夫人今日可能会迟些回来,不必等他用饭。恰巧小女儿程曦难得起个大早,拉着哥哥要吃豆腐脑,程陆便逗着女儿,让夫人晚上带着他们逛逛夜市。
程夫人不知道朝中局势究竟怎样,看到夫君面色如常,心中并未多想。直到夙朝带着圣旨到来,程夫人才确信程陆早上已是知道结局了。恐怕晚上也不是让程夫人带着一双儿女逛夜市,而是带着他们逃走!那老夫人……
程夫人正想着,老夫人在婆子的搀扶下出来了。程夫人三两步走上前去,扶住两鬓斑白的老夫人。老夫人的身后是刚进去的程铮与程曦,程曦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看着母亲的脸上没了笑容,就乖巧的任由哥哥牵着手。
程铮再次看向那个穿着鹰袍的人,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慌乱,一手牵着程曦,另一只手揽住程曦的肩。夙朝感觉到程铮的注视,与他对视,程铮没有半点慌乱,只是将程曦揽得更紧了。
夙朝看着程铮,终于明白为何纳兰仪执意要将程府满门抄斩!
待老夫人站稳,夙朝看着老夫人,行了拱手礼,道:“老夫人,接旨吧!”身后一群人悉数跪下,程铮轻轻按下程曦抬起的小脑袋,两手撑在地上,不知是何表情。
在程铮前方,程夫人扶着老夫人跪在冰凉的地上,手中握着老夫人经脉突起的手,耳边是夙朝宣读圣旨的声音:“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户部侍郎程陆克扣赈灾粮饷,贪赃枉法,致使湘宁灾区饿殍遍地,民怨沸腾,朕甚感痛心。为平民怨,为正圣威,将程陆满门押入大牢,听候处置,钦此!”
夙朝双手捧着圣旨,一双黑瞳注视着老夫人,等着这位年事已高的老者接下圣旨。程夫人磕了一个长头,道:“臣妇接旨。”侧过身子,与婆子一同将老夫人扶起,老夫人颤颤巍巍地接过圣旨,看着夙朝,颤声问道:“夙统领,我儿他……”程铮与程曦并着程家上下,都盯着夙朝,期望从他嘴里能得到一个不那么残酷的消息。
“程大人在朝堂上顶撞圣上,已经被押入天牢,听候发落。”夙朝第一次不敢直视别人。这道圣旨背后是什么,夙朝很清楚,但是……
老夫人听到程陆被押入天牢,不禁急火攻心,晕死过去。几个婆子在程夫人的指挥下将老夫人扶进倚梅园,又派了一名小厮去请大夫,被夙朝拦住了。“夙统领,大齐以孝道治国,还请夙统领网开一面!”程夫人一双明眸盯着夙朝,寸步不让。
夙朝看着努力隐藏自己情绪的程夫人,退了几步。“臣妇谢过夙统领!”程夫人行了万福礼,夙朝默不作声,只冷眼看着这一幕。
程铮拉着程曦坐在倚梅园中的石凳上,程铮青色的长衫已经被汗浸湿。虽然程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从祖母与母亲的反应看来,一定是出了大事,自己与妹妹年幼无知,不能帮忙,只求不要添乱便好。
身旁的程曦拉着哥哥的手道:“哥哥手好冰……曦儿给你暖暖。”说罢将程铮的大手握在自己的小手里不停地摩擦着帮他取暖,程曦糯糯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楚,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夙朝笔直地站在倚梅园的拱门前,目光触及程曦也柔软了几分。
倚梅园中灯火幽微,程曦握着程铮的手不停摩挲。夙朝盯着主屋,不知想些什么。程府外有重兵把守,不远处围满了指指点点的百姓,程家人美名在外,这么大阵仗不知为何,百姓也很好奇。
突然程府内传来一阵嚎啕声,人群中一阵骚动后渐渐安静下来。
倚梅园内,程夫人率程家上下跪在夙朝面前,程夫人眼眶红肿,手中高举一物,哽咽道:“夙统领,老夫人身负一品诰命,按律例,是要上表朝廷予以大葬的。如今程家身负罪责,不敢违背圣旨,只求皇上网开一面,让我夫君扶灵出柩,送老夫人最后一程!”
夙朝一眼扫过去,皆是红了眼眶的男男女女,程曦不知所措地依偎在哥哥的怀中,身后是半开的大门,里面几名婆子晃动的身影看的一清二楚。
夙朝沉默许久,缓缓开口:“夫人,末将……”程夫人抬头,盯着夙朝道:“夙统领,我夫君孝顺之名人尽皆知,大齐以孝治国,皇上定不会怪罪夙统领!若皇上怪罪下来,臣妇一人承担,绝不连累统领!”夙朝在心里赞叹程夫人的胆识,也知道她说的没错,皇帝即便不顾程陆,也要防止百姓非议。
夙朝留下人守在程府门口,独自进宫去了。
倚梅园里顿时静的吓人,程夫人身子一软,倒在了丫鬟的怀里。“娘娘……”程曦亦步亦趋地小跑到母亲面前,软软地叫了一声。
程夫人摸着女儿的脸,转头对程铮低声道:“铮儿,带你妹妹去看看你祖母。”程铮聪慧,一下明白过来,抱起程曦小跑进了老夫人的房间。
果然,昏暗的灯光下,老夫人病恹恹地躺在绣帐里,并不像程夫人所说已经仙逝。“铮儿,曦儿,来奶奶这儿,让奶奶好好瞧瞧儿。”年老的痕迹在程夫人的脸上展现出来,略显松弛的皮肤不再有光泽,眼神也不如往日那般光亮。
老夫人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急火攻心是真,但不至于经受不住。若是普通牢狱也无妨,不过花些钱财保平安便是,可是这天牢,自古以来就是将死之人穷凶极恶之徒待的地方,程陆进了天牢就是判了死刑!
她倒是无所谓,只是程夫人一人如何安排一大家的后路?即便不顾别人,也要为孩子求个安稳啊!如今只能寄希望于这一纸诏书上了!毕竟是先帝亲笔封官诏书,皇帝必然不会不顾的!
“奶奶,我们在呢!”程铮拉着程曦靠近老夫人,将程曦抱起放在床上,自己立在一边。“铮儿,如果你能离开京城,那就走的越远越好,听到了吗?”程老夫人像是用尽全部力气才对程铮说出这句话,双目圆睁,程铮一时被这样的奶奶吓住了,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曦儿,要听哥哥的话,懂吗?以后要懂事,陪着你娘娘,知道吗?”程老夫人伸出苍老的手抚摸着程曦柔顺的头发,对同样被吓到的程曦柔声道。程曦缩了一下,点了点头,小脸被吓得没有一点血丝。
“曦儿”老夫人唤道,“去把那杯茶端给奶奶喝,好不好?”程曦乖巧地端了过来,老夫人笑着喝下这杯茶,拉着程曦程铮地手,笑的比以往都开心。程曦不知原因,也跟着笑了起来,突然老夫人拉着他们的手松了下去,笑容也消失在脸上。程铮抱着不知所措的程曦,半晌道:“曦儿,咱们没有奶奶了。”程曦不知什么意思,迷茫的小脸满是不知所措。
程铮拍拍她的脑袋道:“曦儿,以后你就不能再见到奶奶了!”程曦听到这里,终于明白过来,瘪了瘪嘴,突然嚎啕大哭。
程铮红了眼眶,也跟着程曦抽泣起来,这二人的声音却像是一个信号,寂静的程府瞬间充斥着一片哭声。
宫中,奉安殿里,皇帝听完夙朝的禀报,直直地盯着夙朝。“准了,看紧程陆,不得有半点差错。否则,朕唯你是问。”萧玄冷冷地开口说道,说罢低头翻阅奏章,不再理会夙朝。夙朝应了一声,起身退下。
待夙朝退出去,萧玄将手中的奏折放下,剑眉微蹙,不知想些什么。
夙朝退出奉安殿,径直走向天牢,墨色长袍融入黑夜,身前一只金色的鹰若隐若现。天牢当然不是人呆的地方,一般武将也忍不过三两天,程陆一介文官,如何能受得住……夙朝正想着,不觉便走到了程陆的牢门前。
“大人,令堂故了。”程陆从投入大牢至今不过一两个时辰,却已经疲惫不堪,浑身是伤,若不是夙朝临走前吩咐过,恐怕程陆现在已经在黄泉路上了。
“什么……”程陆原本疲惫的身体突然一激,“夙朝!究竟怎么回事?我母亲身体向来硬朗,怎么会……”
“大人,皇上恩准大人丁母忧,待扶灵出柩后再行审问。”夙朝打断程陆,直勾勾地盯着衣衫褴褛的程陆,声音高了起来,却是答非所问。
程陆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道:“谢皇上恩典!劳烦夙统领带罪臣回府。”不过转瞬,一个二品大员的家瞬间破散,皇权之大,连跟了皇帝十数年的夙朝都为之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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