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夫人园中的栀子花已经开花了,满园浓郁的花香直扑来人的鼻腔。程曦刚过完八岁生日,季安待她极好,只这一个女儿,也只这一个外孙女儿,自是把她当做掌上明珠。
季安不过五十出头,又是养尊处优地过着,平日里爱练些拳脚功夫。程曦见了,也撒娇要学,季安以为是小女孩儿的突发奇想,只给她请了个武馆的师傅。程曦却当真了,自生日后已经学到了现在,每日练功不嫌累,只是竟日里也不说一句话,季安生怕孩子憋坏了。
程夫人也不闲着,学着管理季家辖下的钱庄。母女二人都是极其聪慧,学东西有模有样。季安看着二人这样,已经心满意足了。
乞巧节那日,程夫人带着程曦出去逛了逛,从未逛过乞巧节夜市的程曦也终于像一个同龄孩子般露出几许好奇与兴奋。程夫人看着平日里板着脸的女儿露出天真的一面,也松了一口气。
街上花灯缭乱,灯火通明,各式各样的叫卖声连成一片。从未见过这些的小程曦也被热闹的街市吸引了目光,程夫人跟在小程曦身后,看着她眼中的羡慕,蹲下来问她道:“曦儿,想要花灯吗?”“想。”
程曦不舍的看着一个兔子状的花灯,眼中神光燦若星辰,小脸红扑扑得。程夫人于是笑意盈盈地牵着程曦的小手走向花灯深处。
身后卖花灯的地方,小贩突然收摊,让正在买花灯的一家三口莫名其妙,也被小贩恶狠狠的眼神吓得不轻。灰布麻衣的小贩仓促收摊,迅速地跟上程夫人的身影。
“曦儿,这个吗?”程夫人抱起女儿,略显吃力。
“嗯嗯!”程曦也搂着程夫人的脖子,亲昵地贴在娘亲的脸上。
母女俩的身影淹没在花市中诸多普通的身影中。季安担心她们的安全,特地安排了几个护卫暗中保护她们。“啊——”突然人群中传出一声尖叫,程夫人顺势将女儿放下,护在身后,转身看到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朝着自己冲过来。身后的花灯太亮,刺得程夫人睁不开眼睛。程夫人护在女儿身上,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却迟迟没有感到刀子刺入身体。
程夫人睁开眼,是季府的家丁擒住了刺客。“把他送去官府,叫人好好照料着!”程夫人狼狈地起了身,怒由心生,恨恨地盯着那刺客,竟是方才她和曦儿去过的那个小摊贩,“若是不招,仔细些你的皮肉!”路边的旁观者不禁想到,这是谁家夫人,竟有如此气势!“曦儿……”程夫人蹲下身子,看着程曦苍白的小脸,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
人群渐渐散开,程夫人牵着程曦准备回家,一转身,却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铮儿……铮儿!”程夫人放开程曦的手,慌忙追了上去,季府的家丁也跟着程夫人离开,只留了一个年轻的少年跟着程曦。而程曦只盯着母亲远去的方向,脸上的苍白未退却,除此之外,再无表情。
程夫人追到城门口,却始终未见程铮的身影,好像又回到了那日在韩城丢失了程铮的时候,不禁失声痛哭。季府家丁面面相觑,夜已经深了,只好开口安慰道:“小姐,天不早了,小小姐还在花市呢!要不您先接小小姐回家,小的们再继续找找看?”
程夫人突然想起自己竟把程曦丢在了街市上,又转身跑了回去。回去的时候,街市已散,冷清的街上已经没有了程曦的身影。
程夫人带着家丁找了许久都未找到女儿的身影,便先回到季府准备再派人出去寻。不想,刚进家门,便看到季安抱着满脸平静的程曦坐在主位上。季安面上颇有不满,语气也重了些:“你就是这样做娘亲的?放着曦儿一个人在街市上?若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你……”程夫人脸上泪痕未干,听到季安的话,眼泪不由得又溢了出来。
大堂里灯火通明,照得程曦的脸十分红润,却看不出半点情绪。程夫人一遍遍唤着程曦的名字,程曦好像没有听到似的,只盯着前方看,两眼空洞无神。
大堂里一片寂静,突然外面有个小厮跑了进来,对季安道:“老爷,官府那边派人来送信,说那犯人已经咬舌自尽,不过在他身上搜到了这个。”
季安接过一看,是一块令牌,上面刻着一个“令”字。程夫人瞥了一眼,脸上满是震惊——这是皇帝身边的禁军令牌!皇帝想……“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季安将程曦放下来,令人将大门关上,又让人将程曦带回房间,自己带着女儿去了书房。
“爹,皇帝这是要斩草除根!他怎能如此狠毒!”程夫人余悸未消,低声恨恨道。这些天来,自己好不容易忘掉的丧夫丧子之痛,此刻尽数被勾起,犹如带刺的铁网,将自己的一颗心狠狠包裹,扎得痛不欲生。
季安此刻反倒平静下来,看着女儿的愤恨,季安却一筹莫展。“铃音,”季安叫了一声女儿的闺名,盯着她道,“他是皇帝,你如何能报仇?”
季安从商数十年了,商海如宦海,皆为利而生,皇帝也不例外。程陆不知哪里得罪了皇帝,让他下了圣旨却又派人追杀至此,但是这仇,肯定是无法得报了!那是万民之主,他要谁生要谁死,谁都拦不住!
程夫人缄默不语,烛光将她发髻上的云步摇映在了墙上,影子随着步摇一点点晃动。“爹,我想……将曦儿当做男儿养,可好?”程夫人语不惊人死不休,季安也被她这话吓着了。“你疯了吗?曦儿是你的女儿!我季家和程家唯一的血脉!你为何这么对她!”
季安拍案而起,冲女儿怒道。
烛光昏黄,照着程夫人愁思惨淡的脸,仿佛一下苍老了许多。“爹,”程夫人跪在季安面前,一双玉手扶住桌案才勉强撑起身子,“爹,程家大仇不得报,您叫我如何去见相公与婆婆?程家只铮儿一根独苗儿,如今也叫我弄丢了,我这个做娘的心里有多苦,爹你知道吗?皇帝于我,不是君王,他只是一个杀了我丈夫与婆婆的刽子手!是导致我儿子失踪的罪魁祸首!如若不能报了这仇,倒不如叫我现在自我了断,也省的我背着这恨在这世上苟活!”程夫人声泪俱下,最后几乎说不出话来。
季安看着女儿,嫁过去就是程家的人了,她要为程家报仇也是应当。可是……“曦儿不该受这苦的!你想报仇,拼了我这老命也无妨。可你不能拿曦儿一生的幸福做赌!我不会同意的!”
季安到底是商人,求个安稳,不愿害了自己的孩子。到底现在还能有安稳日子,即便皇帝派人来追杀,也只能暗中进行。实在不行就随便使个偷梁换柱的计策,将她母女二人先送出去躲一阵子,也绝不能让宝贝孙女儿受苦!
“爹,您以为皇帝会让我和曦儿活下去吗?毕竟是程家人,我和曦儿留在府中只会更加危险,就连季家也会因此而受到牵连?”程夫人起身坐到了椅子上,手中一方绣帕被揉皱,眼睛却直直的盯着季安。季安长叹一口气,走到半开的窗前。
书房在季府最深处,说是书房,其实是一个院子。不同于外堂的花木高大挺拔,书房只有一簇翠竹,是季夫人秦式当年手植于此的。除此之外,园中别无他物。脚下的路用鹅卵石铺就,夜光洒下来直泛银光。生意人总是心生警惕的,院中如此摆设也是为了防止别人偷听。
季安在窗棱上重重地拍了两下,沉声道:“铃音,你是心意已决吗?非要用曦儿的一生来报仇吗?”背对着程夫人,季安看不到女儿的脸,却也能猜到她此刻定是最为揪心。“程家大仇不能不报,我夫君与婆婆不能白死,我儿铮儿不能就这么丢了!”程夫人闭上眼睛,泪水还是止不住从眼角流了出来,面上却恢复了一片平静。
程曦此刻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坐着,那个名叫慕容初的少年负手立在门外。屋里没有点灯,又黑又静,慕容初甚至能听到程曦的呼吸声,他时刻警惕着,生怕程曦想不开。
月光将慕容初的影子投在了屋内的地上,初显棱角的脸庞映入程曦的眼中。“你叫什么?”程曦走到窗前,探出头去,问道。
慕容初早在程曦下床时就听到了声响,却不敢回头,听到程曦的问话,也只敢低首作揖回道:“回小姐,属下名唤慕容初。”窗外月影斑驳,慕容初清脆的声音就像玉,敲击在程曦的心上。
“慕容……”程曦从未听过这个姓氏,不禁低声默念。慕容初微微弯腰,回道:“是的,慕容是复姓,现在大齐只极少数人用这个姓。”少年的墨色长发束成一个鬏,只简简单单用一支木簪定住。
七月夜凉如水,庭院里的枫杨还飘摇着枝条,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微微苦涩的味道。“嗯。下去睡觉吧,这儿不用人守着了。”程曦看着恭恭敬敬的慕容初,忽然一阵烦躁,对着他挥挥小手道。
慕容初再次垂首行礼道:“这是属下的职责!小姐歇息去吧!”依旧礼数齐全。程曦看了他一眼,“嘭——”地一声关上了窗户,留下沉默不语的慕容初立在外面。
乞巧节后几天,大街上依然充斥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季府门前不远处有人大声叫了出来:“那儿是谁家的院子,是不是着火了?”一群人蜂拥而至,却看到季府内院处火光冲天,而季安则坐在地上捶胸顿足泪流满面!季安瘫坐在地上,冲着季府家丁怒吼道:“快去救我的孙女儿啊!快去救曦儿!”
火势之大出人意料,甚至无人敢上前救人。家丁面面相觑,不敢上前。只有一个人影以极快的速度冲进了火海,然后一群人才又跟着进去了。
季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方才他一眼认出那个瘦弱的身影是谁,心里也暗暗做了决定。
一夜过后,季府后园几乎烧成了灰烬,硕大的府邸近三分之二都毁于一旦!季府前厅里摆放着一大一小两口棺材,每个棺材里都是一具烧焦的尸体,季安坐在上位,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身边立着的不是季府总管,却是第一个冲进火海甚至都没来得及清洗干净的慕容初!
季安痛失亲人,几欲发疯,整日颓丧,把自己关进书房,提了慕容初做贴身小厮,除了慕容初,谁也进不了院子。季家的下人背地里都暗自羡慕慕容初,悔恨当夜自己怎么没冲进去!可惜好景不长,不知慕容初怎么得罪了季老爷,季安大发雷霆,将他赶出了季府,甚至不许别人提及他。
季家又是一次震惊,然后各归各位,只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连慕容初的名字都不再去提。
望城的季家那场大火并未引起多大影响,仲秋天干物燥,起火太正常,葬身火海的也大有人在,季家不过是可怜人之一罢了!
离望城很远的青城,一对衣着朴素的母子正受着守卫的盘查。进城后,这对母子住进了离集市颇远的一间茅草屋,不久后,又有一个少年住进了隔壁的屋子。
这两个少年相貌俊美,唇红齿白,面如朝露,小一些的那位生的更是惹人爱。因他们,这远离集市的小地方竟也渐渐人烟稠密起来。只是他们平日不在家,每月回来一次,待个一日一夜又走了,碎了不少闺中少女的心。
“一群废物!要你们有什么用!连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都解决不了!”都城里的一处宅院里,一个中年男人对着跪在地上的几名黑衣人怒斥道,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属下等无能!请主子责罚!”跪在中间的黑衣人开口道,“不过那名刺客进行时在怀里揣了一块禁军令牌,不会查到咱们头上的。属下刚刚收到消息,望城季家走了水,那二人已经被烧。,咱们的人开棺验过了,确实是两具女尸。”
主位上的男人转过身,背着手对着他们,看着墙上的一幅字,许久才道:“下去吧。盯着季安,不许出差错,否则——”说着,他敲了敲摆放卷宗的桌子,却听得身后的人浑身一震。“是!属下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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