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佳人燃了第一炷香。

　　二十年了，她每天早上都要燃一柱佛像，在这缭绕中，撞一下钟，让浑厚的铃声，洗涤她梦魇一般的心。

　　起初，那个身影还会如梦，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心却一天比一天宁静起来。

　　或许是知道不过是梦一场，或许是明白了这世间诺言的多不可信，不管是什么样，她终于相信了，这世间，唯有佛祖是不会背弃世人。

　　无论你是贫是福，是罪是善，只要在佛祖处，众生平等。

　　心经念过，她微微睁开眼睛，余光瞟到青色衣衫一角。

　　“贫尼乃方外之人，身无长物，大人不用在我身上耗时间了。”

　　随着指挥使家被抄，曾经身为他嫡女的她，也被士兵盯着，总觉得这破败的屋子里面会藏有宝贝。

　　只是她早已经心如死水，看世间万物没有贵贱尊卑，又怎么会弄一些黄白阿堵之物来污了自己的清净呢。

　　她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准备开始念下一轮。

　　“宋佳人！”

　　她微微皱眉：“施主，前尘往事，早已化作云烟，如今我是方外之人.....”

　　“我是扎木！”

　　这个声音，成功的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扎木。

　　她忘记这个名字了吗？

　　怎么会？她曾经是多么期盼，有一天，他能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他绑过自己，可是却又救了自己，那些快乐的岁月，是真真实实的存在过，而他的体温，这么多年，一直都留在心中。

　　可她真的还记得吗？

　　柳姨娘的嘴脸放佛还在眼前，这么多年了，她从未忘记。

　　“哈哈，你一个堂堂的名门汉女，居然想嫁一个胡人，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面呢。”

　　没两天，话锋一转：“如今我们便是想让你嫁他也是不能够了，听说他继承了汗位，一会去就迫不及待的娶了一个胡女为妻。”

　　柳姨娘露出一个鄙夷的笑，又带着同情：“幸好你没被他骗的失了颜面，酿出大错，不然，咱们这个府都没脸了。”

　　那些伤痛，放佛就在昨天一般。

　　可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记得当时的撕心裂肺，却忘记了那种真实的痛感。

　　扎木看着她的睫毛微微抖动，连忙上前一步，有些激动：“佳人，佳人。”

　　他反复的念着这个名字。

　　这个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却也只能是在梦中念的名字。

　　他的声音包含着痛苦，激动，后悔。

　　宋佳人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居然能被人这样叫出来。

　　饶是她心如止水，可他的一声声，却如同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终是荡起阵阵涟漪。

　　“施主。”

　　她缓缓的睁开眼，转了过来，一双眸子清澄如昨：“别来无恙。”

　　“太好了，真的是你。”

　　扎木一把上去，抱住了她，哭的像个孩子：“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在他扑上来的瞬间，宋佳人犹豫了。

　　她可以挪动开的，至少，不应该是现在这般，这么顺从的被他抱住。

　　可她居然一动不动，默默的接受了这个拥抱。

　　扎木哭的像个孩子，放佛要将这些年的思念，都化成了缠绵的泪水，汹涌而下。

　　宋佳人只觉得奇怪，明明被负的那个人，是自己。潇洒如他，却为何哭成这般。

　　奇怪，他的泪是滚烫的，涌入她的脖中，可为何，自己的脸上也是冰凉一片。

　　她伸出手，触及之处，一片湿腻。

　　为何要哭？

　　她不知道，是为这些年的等待和不甘吗？还是为了那美丽的几天，而付出了一生的年华？

　　她不知道，诚然，这会儿的她也不想知道。

　　哭够了，扎木终于重新的打量起眼前的姑娘。

　　岁月，好像尤其的宽待于她。

　　她的眉眼如二十年前一般，可莫名的，又有什么不大一样了。

　　是了，二十年前，这双眼睛，偶尔会泛着狡黠的目精光，还会缠绵的看着自己，嬉笑怒骂，这双眼睛，表达的淋漓尽致。

　　可如今，她的眸中却是死沉一片。

　　“这些年，你还好吗？”

　　问出口后，扎木才意识到自己问了多么愚蠢的一个问题。

　　一个人，伴着青灯古佛，最美好的年华，都浪费了，又怎么会好？

　　扎木心如刀绞，他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可是宋佳人一直未嫁，那就是说，当年那个女人说的话，十有八九是哄骗自己的。

　　他拉着宋佳人的衣袖，磕磕巴巴的讲起了当年来求娶不成，反而被嘲弄的事情。

　　出乎意料的是，宋佳人居然点点头，平静道：“唔，我知道了。”

　　“什么？”扎木猛地瞪大眼睛：“你是最近才知道，还是？”

　　“也是十年前，才知道的。”

　　宋妙人嫁去了江南，也是十年前，带着儿女回府时，特意来告诉她这个消息的。

　　她不知道这个妹妹究竟恨她多深，只是已为人母的她，在说起这件事时，眉梢眼角，都是忍不住的畅快。

　　“宋佳人，你知不知道，我最恨你了！”

　　临走时，那个从小演戏长大的妹妹，居然喊了出来：“你从小就是这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抢了你的东西也不会哭，被嘲笑了也不会伤心，宋佳人，你还有心吗？”

　　呵呵，她居然有脸问这个？

　　她当然有啊，可是，就在她的母亲抢走了她的父亲，在扎木抛开她的时候，她就没有心了。

　　心这个东西，太受罪了，无心之人，反而过的更洒脱一些。

　　“不过，像你这样的女人，居然也有喜欢，也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她微微的扯动嘴角，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那个胡人，居然还跑来要求娶你，还想为了你要留在凉州，哈哈，他以为他是谁？”

　　终于，宋佳人的脸上，出现了几道裂痕。

　　看到这一幕，她心中更畅快了，语言也更加激烈：“原本我想去报官，把他给抓起来，不过来一想，有什么能比你的心上人娶妻生子，却不是跟你这件事更让人舒服呢。”

　　“所以我让娘告诉他，你根本就看上他的杂胡身份，让他趁早死了那份心吧，他痴心妄想只能让你更加的恶心。”

　　“啪！”

　　宋妙然显然没有想到，会挨了一巴掌，捂着脸，半天没反应过来。

　　良久，她恶狠狠的捂着脸：“你敢打我！”

　　“阿弥陀佛。”宋佳人双手合十，缓缓的闭上了眼睛：“佛门不欢迎扰清净之人。”

　　“哼，还会动怒，证明你本身就是六根不净。”宋妙人见她面色一白，忽然发现自己探索到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你该不会，这么多年不嫁，就是等着那个杂胡吧。哈哈哈哈。”

　　她放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前仰后合，几乎要笑弯了腰。

　　宋妙人笑到最后，终于缓缓的停了下来。

　　她用帕子擦去眼角的泪花：“若是那个杂胡也如你一般的痴情，只怕我还会感动一下。只可惜啊！”

　　她目中怨毒，得意的笑着：“他一走之后，立刻就回去迎娶了草原上的女儿，生了一儿一女，如今日子过的美着呢。早就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女人，哈哈哈哈。”

　　宋佳人的手微微发抖，在心中默念经文，终于，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宋妙人又讥讽了几句，发现一点作用都没有，她似乎老僧入定了一般，听不到外界的只言片语。

　　又说了几句恶毒话的宋妙人得不到任何回应，终于冷冷的一甩袖走了。

　　她之后之后，终于，天地又是一片祥宁。

　　宋佳人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雾气。

　　真相，原来是这样吗？

　　扎木的声音还在耳边，终于，将她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他在忏悔，忏悔当年的置气离开，忏悔自己为何没有坚持，可是对宋佳人来说，一切忽然，都不重要了。

　　他们之间，原本就是缘起一次错误的事件，只不过，她被他虏去的，不止是人，还有一颗心。

　　可惜他还了人，却没有将她遗失的心一并送回。

　　她不是没有怪，没有怨过。可是回头想想，她这一生，过的平淡如水，也只有与他的那几天，是真实而快乐的。若是怨恨，岂不是推翻了那些过去的快乐吗？

　　扎木看着她的脸，心中的悔恨都快要将自己淹没了，这个八尺多的汉子，一咬牙：“佳人，我带你走。”

　　宋佳人笑了。

　　这句话，二十年了，终究，还是让她给等到了。

　　她竟然也开始跟扎木说起话来，这些年的事情都一带而过，讲的最多的，居然都是那几天在森林中的事。

　　你一眼，我一语，不知不觉，已经是暮色降临。

　　“扎木，回去吧。”

　　今日，她已经够了。

　　她知道，自己的感情没有错付，他配的上自己的喜欢，这就够了。

　　至于别的，只能说是造化弄人，深情缘浅罢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她忽然豁然开朗了。

　　“不。”扎木攥着她的手，目光坚定：“这一次，我不会再松开了。”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啊！

　　“你的夫人，孩子们，都还在等着你呢。”她微微一笑：“扎木，你今天能来，就已经够了。”

　　能给我心中的回忆，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这已经够了。

　　“不。”扎木内心矛盾极了，他放不下拉朵和英图，可是他同样放不下她。

　　“回去吧，扎木。”她微微一笑：“你对我的情谊，今生今世，我已经足够了。而我毕竟是一个已经遁入空门的人，今日已经是犯了大忌，今后的时光，我都会长伴我佛，静静忏悔。”

　　“你做错了什么，需要忏悔！”扎木火了，一把拽过她：“错的是那些人，是他们毁了我们的幸福，我求求你，睁开眼睛看看吧，可怜的是你，是我，为何你不能够将下半生的时间分给我呢，让我好好的照顾你，呵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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