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烛火通明,四壁烟橱里的龙涎醒脑香,正袅袅弥散在空中。南宫磬面对着紫檀木几案上,刚呈上的那一道道请求为六王爷南宫瑞赐婚的折子,面色阴晴不定。这些臣子们,倒真是一个个老奸巨猾,善于观风使舵啊!可惜啊,他们竟不知道,这个南宫瑞,一直以来,却是自己心中难以言说的一根痛刺。
他揉了揉眉间,闭目想起了今日早朝之上的点点滴滴。时隔多年,当再次近距离端看那张七八分相似的脸庞,他当时的神智,竟是有了那一丝的恍惚,居然差点以为是她又活生生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冷眼看着他四两拨千斤、三言两语点开和亲的要害,自己心里说不赞赏,那只能是自欺欺人。
南宫磬微不可闻地轻声叹了口气,也许最近年纪大了,这几个月,竟老是做梦,梦见冷碧出现在自己的梦里,还是初初遇见时那娇俏可人快意人生的潇洒样子,丝毫不像后来有了孩子之后,那么地冷情冷心。可是,自己每次梦中想要拥她入怀,她又转眼成了冷绝无情的样子,南宫磬回想起南宫瑞肖似冷妃,微微上挑的花花狐狸眼,一声长叹:“哎……要是,要是他真是自己的孩子,就好了!”
他索性站起身来,转身从那身后坐榻的暗格之后,取出了一块素色锦帕,锦帕的一角,绣着他俩初次相遇在东湖湖心亭时互相打斗的风景,帕子右下角的山石上,隐隐绣着他的名与她的字,二十年前的点点滴滴,仿若一下子就浮在了他的眼前。
那年冬日,还是太子的他,因公外出汴州杭城,诸事事毕,正欲归京,不想天降大雪三日,被困东湖。百无聊赖中突发雅兴,只私服雇了一叶小舟,拥貂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湖中人鸟声俱绝,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
南宫磬独立舟头,只觉茫茫天地间,人物之缈若尘埃。正心有戚戚焉,舟行至近亭处,忽见有人影恍惚,极目看去,却是一红衣女子,正挥剑独舞于苍茫飞雪之间,惊若游龙,矫如脱兔。
南宫磬一时兴起,竟自弃舟,纵身飞跃入亭,以身侧玉箫为剑,与那女子逗乐,打了起来。那二八佳人初始只以为是那心怀叵测的浪子,下手竟是招招毒辣,南宫磬竟然一不小心,被她夺了玉箫,这才躬身险退,道明来意,本属无心,而非冒犯。
那女子闻听,面色一红,掷了那玉箫于亭中石几之上,转身就直欲离去。却不想抬头见那丰神俊朗的南宫磬,如玉树临风般一手拦在了自己身侧,四目相对,竟一时红了双颊。南宫磬见佳人粉面含春,艳若桃李,也是一时心神荡漾,正欲搭话询问芳名,却听得亭子背后连着山石的一处洞径里,传来两青年男子嬉笑之声:“哈哈,淳于兄所言极是,冷碧妹妹果然一早来此舞剑赏雪来了!”
南宫磬放眼望去,只见两个锦衣男子,一个英姿挺拔,一个白衣胜雪,款款说笑着,自那洞中而出。其中一人,竟是前几日自己曾在杭城司空州使做东的酒宴上,见过一面的汴州州使司空苍梧之长子司空冷影,边上另一身着白色锦裘的男子,神采焕然,儒雅出众,让人一眼望去,只想到《诗经·国风·秦风·小戎》里的那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八个字,心下慕之,却一时并不相识。
司空冷影出得洞径,乍一见那立在自己妹子身侧、微服私游的太子南宫磬,也是一愣,正欲拉着身侧男子行礼叩见,南宫磬立时拱手出声制止了他:“司空兄别来无恙?今日宫三爷我有幸在此风雪佳境,得遇司空兄和另一位兄台,也算是缘分不浅啊?”
闻言那司空冷影自是明了,太子殿下并不想在外人面前泄了身份,于是拱手行礼道:“宫三爷说的正是!今日既然巧遇,不如在下做东,在此一起饮酒赏雪如何?”
当下又为南宫磬引荐了身侧男子,原来是司空冷影的同门师弟——东丝国淳于越,以及与南宫磬打斗的大妹妹——司空冷碧。四人这才重新见过礼坐下,早有那跟在身后的奴仆们送上酒菜暖炉,又在亭子四角挂上无色透明绡纱,挡了那寒风。南宫磬听闻淳于姓氏,自是心知乃东丝国皇亲,倒也不敢怠慢,何况见他年纪与自己相仿,性格儒雅,更是心中颇喜结交,只是那淳于越看向南宫磬的眼神,却是带着一种莫名的防备,南宫磬又见他看向司空冷碧的眼神,满怀温柔,心下了然,亦不道破。
四人见过礼后,这才各自在亭中坐定,烘炉暖酒,吟诗赏雪,漫谈古今,其乐融融。至暮仍未尽兴,于是南宫磬干脆遣了那雇来的舟子,只带一随从,应邀一同前往湖边司空家别业而去。天雪未晴,如是三日,南宫磬、淳于越与那司空冷影三人,年纪相仿,意气相投,只是日日踏雪寻梅饮酒话古今,间有那冷碧冷翠诸姊妹及侍婢弹琴舞剑助兴,日子倒也过得萧遥自在。
三日后霁雪初晴,南宫磬与那淳于越这才告辞而去,相约有缘再聚。南宫磬自是对那与府中妻妾全然不同,豪气洒脱的司空冷碧,依依难舍。最后那夜酒后话别之后,南宫磬在回廊拐角,拦住了那正欲回房的司空冷碧,想赠以玉箫为约,求得佳人归。那司空冷碧却只是低头暗中接了,却并未留下只字片语,就夺路狂奔而去。
南宫磬见其并无明言,心下也是喜忧参半,回了客房,也不点灯,只独自徘徊在睡窗之下,想起夜间席上,那淳于越频频看向司空凝碧的眼神,竟是极尽宠爱之意,内心惆怅,唯恐那冷碧早就对那淳于越生了情愫,一时间竟是望夜兴叹,久久不能成寐。
眼看子夜已过,正欲回榻去就寝,却隐隐听得门外积雪之上,传来细微不可辨的脚步之声。南宫磬心下一惊,赶紧躲在了门边帏帘之后。不想却是那司空冷碧,一身黑色夜行衣,袅袅推门,悄悄潜入了南宫磬下榻之处,又偷偷将那绣了当日初遇场景的湖心亭雪景图丝帕,搁在了那南宫磬书案之上的包裹之中。放定之后,转身对着房内,犹疑再三,终是不敢造次,这才转身欲出。南宫磬躲在暗处,自是瞧得明白,待她欲要跨出门去之际,一个飞身向前,趁其不备,自是紧紧将其拥抱在怀,相拥相吻,辗转反侧……金风玉露一相逢,两情相悦之喜,自是不在言下。
两人私相授受,本以为人皆不知,却不想所有这一切,都被那本想邀约司空冷碧表白心意,躲在廊后终是未再现身的淳于越,瞧得清清楚楚。淳于越转身踉跄而去,走在那一片银白刺目的雪地之中,一身白狐裘袍,竟是无比落寞。他想起刚才司空冷碧在那南宫磬房中的一声娇呼,顿时浑身如坠冰窟,心如刀绞。独行多时,不胜寂寥,终是独自一人,回房携了酒坛,去了那后院梅林之中,借酒消愁……恍惚中却见那司空冷碧身着红色斗篷,款款而来,一时失而复得的喜悦,竟是再也抑制不住,终于狂奔而去,呼着冷碧的名字,一把将其拥入怀中,循着那娇唇就一口含了下去……却不想第二日醒来之后,却赫然发现,身边躺着的,竟是那与司空冷碧,有着七分相似的司空冷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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