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卒子们来来回回,将梅府的家具器物,金银珠宝,名花奇卉,古玩奇珍一样样的搜罗出来。小件的,就装在女眷房子里搜出来的箱子里,贴墙根摆放着,大件的就摆在前院里。梅府女眷,一个个披枷带锁,站在当地,由手持单刀的卒子看管。
一件件的金银玉器,各色宝石,翡翠,水晶,琉璃,珊瑚,琥珀,猫眼儿,珍珠,杂乱无章的堆在一起,像没人稀罕瞧一眼的砖石瓦砾一样胡乱的堆放在敞口箱子里,在阳光底下辉煌灿烂。
以前人都说梅府是书礼世家方有这般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富贵气象。可如今这些金银奇珍却成了梅府的催命符!
文秀忽然觉得有点恍惚:“我本是山野农家女,却误入了这温柔富贵乡,一忽儿又披枷带锁的站在这里。不知道下一刻是死是生!”
恍惚间,文秀又想起了祖父。
自己还牙牙学语的时候,祖父将自己抱在膝头,教自己念着:“硫黄原是火中精,朴硝一见便相争。水银莫与砒霜见,狼毒最怕密陀僧。”
再大一些,祖父就教自己辨识药材,记诵医书。从小若是自己有个大病小灾,都是祖父亲手照顾医治。还记得自己八岁那年出痘,高烧不止,家里的药材偏生不够用了。祖父为了给自己煎药,冒着雨上山采药,不慎从山路上滑下来摔折了胳膊。
回家时祖父浑身湿透,身上滚满了泥巴,一只手已经疼得不能动了。却还是赶紧拿药材去煎了退烧清热的汤药,先给文秀喝下...还有云溪,虽然只同云溪做了半年的夫妻,而且明明云溪才是身子弱,要人照顾的那一个,文秀却被他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天热睡觉时,云溪总是轻轻给她打着扇子,赶着蚊子,等文秀睡着了,云溪才肯睡下。
云溪知道文秀从小生活在山野间广阔的天地,嫁入这深宅大院后时时觉得气闷,便允诺文秀,等自己好了,便在近郊的处选一块山清水秀的土地买下来,盖上几间文秀喜欢的竹篱茅舍,每年都要陪文秀过去住几个月。
云溪甚至连图样都画好了!青山面前的小茅舍,后有竹林,前有溪水,养上一篱笆爬架子的茑萝同牵牛花,前院里有海棠,芍药,丁香。小狗。后院是菜园子,种葫芦,胡瓜,茄子,还有一畦春韭。
文秀当时开心的不得了,时时就把这图画拿出来瞧瞧。云溪还画了两个人物在上头,窗子里头有位公子在提笔作画,一位美人手端着茶盏,观画微笑。书架上一只鞭打绣球的猫儿正在瞌睡。
只有在祖父跟云溪的身边,文秀被视如珍宝过,被真心疼爱过,其他的世人,馈赠于她的不是伤害便是冷漠。这世上最爱她的两个人都已经去啦。如今她身如风中飘絮,不知何所依托。
家具器物都已搬完,接下来抬出来的是一匹匹的绫罗绸缎,一件件的名人书画。井大人一件件的检阅着这些作品,不时的捋着胡子,脸上流露出一点赞赏的神情。
一个卒子抱着一卷画跑过来,单膝跪在王公公面前,叫到:“报告大人!书画业已清点完毕。这里还有些没装裱过的,一并带来给大人过目!”
王公公接过那些卷着的画纸。
文秀眼前一凛:是云溪的画!自从梅府被查抄,女眷们被关在小院里,一件件事纷至沓来,让人无暇招架。她竟忘了藏起云溪的画。
文秀瞧着王公公,他正眯眼看着云溪的题字跟落款,然后慢条斯理的开口道:“听说梅家之前还有个老七,不是病死好几年了么。这是他的画。这人无甚名气,这画不值钱。况且要是私藏获罪之家的书画,只怕皇上也会降罪,这些画如同废纸,拿去烧了罢。”
文秀耳中听得王公公如此说道,不知全身那里生出来的力气。撞开看守她们的卒子就朝王公公奔跑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她带着枷,磕头下去也触不到地,只是木板跟地面撞的扑扑作响。
文秀哭道:“大人!这是小女子先夫的书画。既然大人说这字画只是废纸,求赐给小女子吧!我的先夫从来体弱,连家门都没出过,况且三年前就去世了,跟梅太老爷的事绝无牵连。求大人垂怜,求大人垂怜!”
王公公见文秀忽然过来跪下磕头,打量了她几眼,方才开口道:“你这妇人,不晓得厉害轻重,如今你们都已是戴罪之身,还想私藏书画,罪加一等么?”
文秀还欲再求,俯身向地上磕头。王公公手把拂尘拦住了她,道:“休要再做些无用的事情。来人呐,将这犯妇拉下去!”
文秀被两个卒子拉回女眷中间。她还挣扎着想去王公公面前再求上一句。其中一个啪地一个巴掌抽在她脸颊上,登时浮现五个鲜红指印。
“竟敢惊扰王公公,不要命啦!”卒子高声骂道。
人群中有人低声咒骂文秀:“短命东西,几张破山水画去求什么?烧了便烧了,若是教你害了我们。我第一个先打死你。”
几个卒子取来火石,火折等物,就地点火,将云溪的画一张张烧了。
文秀眼睁睁瞧着那青山绿水的画卷转眼间烧成了一片灰烬。最后一张也烧完了,卒子们在灰烬上跺着脚,踩熄四散的火星。
文秀用力咬着自己的嘴唇,血流了出来。咸腥的沁进了嘴里。虽然云溪去后,那茅舍竹篱的生活就只能是个梦,可如今这点梦也灭了。像那些飘飞着,四散着,又被人狠狠踩灭的火星一样,悄无声息的熄灭了。
刚刚的骚乱,站在奴仆群里等着人牙子来领的白芷也一直目不转睛的瞧着。她看着平时总是一副人淡如菊姿态的文秀披头散发失态哀求的样子,心里涌起一阵酸楚。
虽然平时自己一直觉得这个主子忒不争气,时时也连累自己。但见她披枷带锁站在那里,倔强的咬着嘴唇,一道鲜血自她唇边流下来,想是心中痛苦之极。本来这几年就消瘦的文秀,让这沉重得枷锁显得更是瘦骨伶仃了。
听说梅家女眷皆要流放到什么“黑水格斯”,这种自己听都没听过得地方去。况且现在又是初冬了,虽然白芷未曾亲见,也听人说过这个季节流放上路的犯人,大部分都会折在路上。到达目的地时也就是剩余十之二三。
自己与文秀也相处了三四年了,她平时全无主子的架子,自己还嫌她不争气,拿不出个豪门少奶奶的样子来,如今想来,她竟是待自己如姐妹一样亲厚。在梅府大乱之时,文秀把值钱的几件珠玉之物全都塞给了白芷,叫她能逃出生天,就逃出去。而她自己眼下却不知道还有没有生路可求!
白芷想到这里,不觉眼热,两行热泪汩汩而下,竟是再也止不住了。
不多时,牙婆们也来了,正在与官差们交接着奴仆的人数跟去向。白芷眼见自己就要被带走,心中忽然想起一事。于是望向牙婆,寻着一个比较面善的哀求道:“好妈妈,我家小姐如今就要被带走了。她平日里待我有情有义,容我求妈妈许我跟她话个别。我就跟她说几句话。”
说完就要下跪磕头。这牙婆也是心软之人,见白芷含泪哀求,忙拉住她,点头允了。白芷走到文秀面前,扑通要跪,被文秀弯身托住。
文秀道:“白芷,如今我也身为奴仆,不再是少奶奶了。你不用跪我。”
白芷起身拥抱住文秀,在她耳边说:“小姐,我们各自保重,留着这条命,或许还有再见的时候。”
文秀哽咽难言,只得深深点了点头。
白芷从自己头发上拔下自己寻常戴的簪子。插在文秀头上。
压低了声音,对文秀道:“小姐,我家里穷,弟妹又多,我爹娘也是无奈才卖了我。这是之前我爹送我去小姐府上前给我的东西。如今我送给小姐,请小姐万万不要把它当成草木贱物,随意丢弃了。”
文秀看着白芷,用力道:“我不会,你放心。”
她伸手轻轻摸着这根已经被磨的非常光滑的乌木簪子。
白芷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方才恋恋不舍跟着牙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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