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成带文秀到了街上。
周村也是商业繁盛之地,街上的小贩们正在卖力地沿街叫卖。
刚出屉的肉包子热腾腾得冒着白气,糖瓜散发出麦芽糖的香气,炒花生的香味儿飘散在整条街上。
又大又红的苹果装在柳条筐里,红彤彤地像小孩子冬天的脸蛋。
一堆堆翠生生白灵灵的白菜整齐的摆放着。等着人们买回去包饺子。
一张张薄如纸,黄澄澄的烧饼在小贩的木推车里放着,上面洒满了香喷喷的芝麻。
王子成在县衙里时一副焦急模样,到了街上却不紧不慢起来,两只眼睛滴溜溜得瞟着街上的摊贩卖的各色东西。又瞟一眼文秀脸上的表情。
文秀脸上淡淡的,瞧不出什么。离开了县衙跟梅家那群鸭子一般吵闹的女眷,文秀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但是偏偏又有个王子成跟着。
待会儿即使想买药也束手束脚,得找个什么理由才能把他支开一会儿才好呢。文秀心中思索,脸上还要装作淡然无事,省的叫王子成瞧出什么来。
“冰糖葫芦儿!冰糖葫芦儿!又大又红的冰糖葫芦,小孩儿吃了能解馋,大人吃了不生病!”
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扛着高粱跟麦秆做的草把子,上面插满了糖葫芦儿,红的是山楂糖葫芦,黄的是海棠果,麻色的是核桃仁儿,像珠子一样小颗一串串的是山药豆。
这糖葫芦是本地出产的又大又红的山楂做的,口味酸甜,吃起来又面又沙,上面沾的冰糖在冷风里一吹都硬住了,晶莹剔透,宛如琉璃。
王子成叫住卖糖葫芦的小贩,小贩见王子成衙役打扮,忙脸上堆笑地挑了一串又大又红,一个疤跟虫眼都没有的果子递给王子成。
王子成接过来,向小贩道:“怎么就一串,没瞧见这还有位美貌的娘子么。”
他话语中还加重了美貌二字的音,听得文秀浑身不舒服。
“谢过大人,民妇不吃。”
王子成把糖葫芦往文秀手里一塞,自己接过小贩挑的另一串。摸出几个铜钱来交给小贩。
小贩千恩万谢的扛着草把子走了。
文秀只是把糖葫芦拿在手里,也不肯吃。
王子成便开头找话道:“你瞧着闵大人他们的病情如何?”
文秀说:“不妨事的,只是些表症,伤不了身子。今天吃下药去闹几趟肚子,明天就好了。只是饮食要清淡些才成。”
王子成道:“没想到梅夫人你年纪轻轻,医术这么高明。”
文秀说:“大人谬赞了,我只是跟祖父学了几手粗陋的医术,在真正的大夫面前根本拿不出手来。若不是事出紧急,怕也轮不到我给各位大人诊治。”
王子成听文秀的声音冷冰冰的,知道她对自己殊无好感。
自己之所以在闵玉山面前进言,叫文秀一起出来买药,就是为了制造片刻的时机能跟文秀单独相处,谁知道文秀一直脸若寒霜,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王子成眉头一转,长叹一声道:“梅夫人,我说的是真心话。刚才见你给闵大人他们望闻问切,非常娴熟,又这么快的判断出症状,我便知道你是行家。何必在我面前过谦呢?”
他脸上又流露出一片伤心的神色,说:“当初若有梅夫人这样的神医在,我苦命的妻子,也不会匆匆撒手人寰,抛下我去了。”
文秀抬头望着他,略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伤心的表情。
王子成也看着文秀一双深褐色明亮的大眼珠,他知道文秀心中同情心稍起。便胆子更大了些。
“当初我那娘子,不瞒你说,风采上跟梅夫人有几分相似。只是没有梅夫人您这样气质高华。”
我气质高华?
文秀瞧瞧自己这几天撅柴火,挖野菜磨的十分粗糙的双手。心里涌起一个大大的不信。
这厮跟我说什么鬼话,前几天还抢我钱,今天却在言语间讨好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梅夫人是出自书香门第吧?”王子成问。
文秀摇摇头:“不,我祖父只是个郎中而已。”
“我娘子是乡塾教师的女儿,虽然家境并不富裕,但是也是她父母娇生惯养长大的。她又会识文断字,从小也读了不少诗书。却嫁给我这个字都认不全的粗人。”
“可是即使如此,她却说能跟我在一起非常幸福。我们只有两间瓦房,一个小院儿。她也住的很满足。竹篱笆底下她种满了鲜花...”
王子成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一间小院儿,两间瓦房,篱笆下种满了鲜花?”
文秀不自觉的重复着这几句话。她心底像被什么重重地抽了一下那么痛。
这人世间活着是多么身不由己啊。
文秀闭上眼,将即将逃出眼眶的一滴泪咽了回去。
明明自己渴望的只是很简单的东西,命运塞给自己的,却从来都是一些自己从不想要的。
无论是梅家的荣华富贵还是此刻的身陷囹圄。
溪云...
自从这左支右绌的逃难路开始之后,自己很少在午夜梦回之时想起他了。
他曾经许给自己的那个山边郭外的梦。那曾经是唯一支撑着她在梅家活下去的梦,她心里把那个画面描摹了无数遍,具体到每一寸细节。
无论是屋后的青山,屋前的溪水,是青青的竹篱笆,绚烂的山花,悦耳的鸟啼。
她想象了无数次,在半梦半醒的夜里,真实得好像她真的拥有这个小世界一样。
她闭着眼睛仿佛都能听到吹过竹林沙沙的风声,闻到随风而来的竹叶清苦的香气。
但是只要睁开眼,身边就只有无边的黑暗。里面像潜藏着什么不知名的鬼怪,像要把自己吞噬一般。
王子成看文秀似有所动,从怀中掏出之前从文秀那里抢来的铜钱。
“梅夫人。之前的事你请不要怪我。那天从你这里把钱拿走,是因为你身边还跟着梅家那位小姐。以及田家的李氏也不是个爽利人。若是你身上有这些钱财,若被人发现了说不清楚来历。”
“我那天把这些钱拿走,就是为了今天再悄悄还给你,若是叫那些锦衣卫发现了你私自藏钱。他们会把钱抢走不说,我怕他们还会对你动粗。”
说完把钱塞给文秀,又道:
“梅夫人,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自从我见了你,心中觉得就十分亲近,好像我的亲人一样。但是那些锦衣卫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角色,依我看来,你们梅家中也是暗流汹涌,谁都不可轻信。”
“此刻只有你我二人。我才能卸下平日里装作凶巴巴的样子。跟你坦白我的真心。”
文秀见他忽然把钱还给自己。又说了一番十分诚恳的话出来。
便问道:“尊夫人是患了什么病过世的?”
王子成低眉道:“起初只是感染了风寒,大夫也说休息几日就好了。谁知道便一病不起,后来找得那些大夫都是废物。我虽然俸禄微薄,却从来不会在给她治病上心疼。可我也瞧不懂方子,药是一副一副的抓,那些苦药她一天天喝下去,人却一天天地憔悴下去。后来,她是病逝在我怀里的。”
文秀叹息了一声:“是风寒侵入肺腑了罢。”
王子成颔首道:“现在想来应该如是。她走之前,整个人已经吃不下任何饭食了。瘦得一把骨头,抱在怀里那样轻。可是即便如此,她还笑着跟我说能嫁给我很幸福。我....我真是对她不起!”
最后几句他说的嘶声哽咽,像是动了真情。说完又擦了擦眼泪,对文秀道:
“真是抱歉,说到往事便不能自抑。叫您见笑了。梅夫人。”
文秀点了点头,说:“恩爱夫妻生死相隔,自是人间第一伤心事。”
王子成见文秀态度转为缓和,便问:“我听旁人说,梅夫人您的丈夫,也在三年前故去了?”
文秀点头:“是...他也是自来体弱多病。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心力来救治他。本来以为他已经要恢复健康了。谁知道某个夜晚他的病势忽转垂危,呕血不止。无论我用什么样的法子,都没有把他救回来...”
文秀的语气极其伤心,但是她还是平静地,缓缓地讲述着。
她的眼角干干的,没有一滴眼泪。
“原来我们竟同为天涯沦落人。”
王子成情不自禁去拉文秀的手,文秀却轻轻往旁边闪开了,王子成扑了个空。
但见文秀神色冷肃,令人不敢造次。
为了缓解此刻的尴尬,王子成便咬了一口手里的糖葫芦,嘎嘣一声,清脆的冰糖在嘴里裂开,山楂酸甜的味道充满了整个口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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