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隐藏在了云层之后,冬夜的海面黑沉沉的。也许是因为足够辽阔,深夜的天幕下依旧有微弱的光亮,站在甲板上能看清海浪,却更显得夜色深沉。
海风湿润又冰冷,平常人站在这里吹一刻钟怕是都要从骨头里感觉到冷,船头的少年却还是一身薄薄的黑衫。
“王爷,夜深了,咱们回房去吧,仔细吹风着凉了。”宗仪温声道:“王爷又穿的这样少。”
“仪公公,别人不知道我的情况,你还能不知道吗?”面具少年望了一眼裹着狐裘戴着风帽的宗仪,不在意地将领口又扯开了些:“我还觉得热呢!”
“王爷这是内火旺,更不能贪凉吹风了。唉,张影这人年纪一大把,做事还是毛毛糙糙的,看他平时训人一套一套的,自己做事倒是——”
“这件事是个意外了,倒是不怪张统领,当时也刚上船,兵荒马乱的。”面具少年显然不想再提冰心丸这件事,有些生硬地岔开了话题:
“那些女人还算安分吧,听说后来张统领就加强了防卫。明哨暗哨都放了人,比着府里的规制,这种事想来不会再发生了。”
宗仪见他不愿多聊这个话题,倒是也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毕竟这事要怪罪下来,张影免不得又得受罚。现在出门在外,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若是真的要领罚,最好也还是得等回府里再说。
不过说到府里——
“咱们这次回去可又得忙,快到年关了,往京城去的供品得赶在港口封冻之前运走。”宗仪蹙起眉头:“我已经写信往府里让小李子他们协理了,应该都办的差不多了,但最后送出去之前还得仔细检查。”
“没有什么不顺利的吧?”
“别的都还算顺利,唯一不太好的就是上船之前我接到的信说是一直上供的一种萤石,今年的成色都不太好。说是因为长白山今年地动了,开采萤石的矿洞塌了不少,剩下没有塌的都是些挖的浅的小矿。”宗仪答道:
“但是因为是特别指定的,还马虎不得,现在正差人去民间搜寻收购往年的,不过还好这东西倒不算是特别稀奇。”
“供品里有这一项吗,还是特别指定?”面具少年奇道:“我见过有妇人拿这种石头来做发簪,但并不算好看也更不稀奇,就算是成色特别好的,也比不上红蓝宝东珠这些贵重宝石,宫里指定要这种东西做什么?”
虽然是在茫茫大海之中,四下无人的甲板上,宗仪还是习惯性地左右看了一下。
暗哨都还在。
这才压低了声音说:“自然是因为宫里的那位要炼丹用了,这几年只要是忽然出现的,稀奇古怪又不甚值钱的供品,十有**都是跟那件事有关。”
“这萤石也是前几年才出现在贡品单子上的,说是皇上新请了一位国师,能通神鬼,晓阴阳,更是有一手出神入化的丹方之术。”宗仪颇为不以为然道:“因着这位国师,皇上和太后不知闹了多少次不愉快了。”
“呵,那是自然,母后的性子……她又是最见不得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了。难怪会闹起来。”面具少年嘲讽一笑:“母后要动怒,那位国师居然能撑得住,可见是深得圣心了。”
“唉……”这话宗仪不好接。
不过面具少年兀自说了下去:“前些年皇兄只是痴迷寻仙,这倒也罢了,派几个人到处转转倒是也没什么;后来迷上青词,也不过是宫里多养几个写青词的道士罢了。”
“再后来就有人敬献什么养生之道,若只是做些什么操什么戏,倒也能强身健体,姿势怪异了些也无伤大雅。”
“后来竟然炼起丹来!”面具少年说的急促,被夜风吹的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前朝不是没有皇帝练过丹,练过丹的皇帝多了去了,有几个到最后不疯魔了的?为什么都觉得前面的人走火入魔只是因为他们不够虔诚?”
“嘘……”宗仪连连摆手:“慎言,慎言呀王爷!”
少年放低了声音:“唉,我并没有不敬的意思,只是替皇兄的身子忧心而已。”
“皇兄他自小身子康健不知道珍惜,若是被丹药坏了身子,像我一样,那该……唉,到时候再后悔可就晚了。”
宗仪怜爱地看了少年一眼:“王爷不必担心,宫里自然有御医看护着呢。倒是王爷本就内火旺,万万不可再多思虑了。等回府了之后我让小李子他们带王爷去打冰球散散心……”
“仪公公你还把我当小孩子呢——”
“王爷本就是弱冠之年,自当是无忧无虑才是。圣上他是一国之君,自然考虑的事就要多,王爷嘛做个富贵闲王就应当自在一些。其实圣上执迷于炼丹求长生这件事,未必也没有其他原因。”宗仪叹道:“唉,说这些是僭越了。”
宗仪说着,又把手往袖笼里缩了缩。
少年失笑:“仪公公你不要假装自己很怕冷了,你修习的是内家功夫。张统领说你的水准甚至在他之上……好了我这就回去。”
宗仪被他拆穿,也不觉尴尬,反正这样的情形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说起来还是我义父有远见,他说我们这种残缺之人,年少时候或许还不觉得和常人有什么特别大的不同,但是一旦上了年纪,衰老的会比常人快的多。”
“所以那时候一直盯着我跟侍卫们一起学功夫,那时候白天要做事,晚上歇下来还要练功,那个苦累就别提了,心里也不是没有怨言的。但看到义父年纪并不大,就老成了那样,身子也亏空的厉害,虽然抱怨归抱怨,练功还是不敢懈怠。”
“这不是也坚持练下来了。所以说到底,人为了怕老,怕死,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宗仪话题一转:“先帝也是年纪轻轻就去了,当今圣上心里怎么可能一点想法都没有?”
“那是因为父皇想的太多,思虑过重导致积郁成疾。”少年冷笑:“还不是因为那位,活着的时候就会给人添乱,死了还要继续。”
“我那位好皇伯父,生来最爱听人吹捧,宫人几句奉承就觉得自己文治武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若是在宫里闹一闹也就算了,居然还想着御驾亲征!更荒诞的是他居然做成了!”
“当年朝中的大臣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满朝文武竟然没有一个硬骨头吗?”
“召集了号称三十万大军御驾亲征鞑靼,想成就自己千古一帝的名头呢。结果呢,他自己倒是当时侥幸没死,还有脸被俘虏,真是丢脸。”
“只可惜那些陷在边境上的无辜军民了!”
“可他偏偏又当时不肯死,父皇派人好不容易赎出了他,他却又死在了路上!”
“父皇白白因为他背上了那些说不清的罪,民间还不是最爱传那些二龙争位终弑兄的戏文?”
“那些大臣,当年不敢组织前头这位荒唐的去御驾亲征,含沙射影的指责父皇倒是熟稔的很,若不是这样父皇怎么会早早的就去了?”
“宁正宁正,年号倒是挺像那么一回事,可是,呵呵。”
宗仪知道今天不让他说完,火气郁结在心里更是不好。反正茫茫大海四下无人,说了也就说了。此次带出来都是心腹手下,王府内务若是这点都控制不了,那他宗仪也不用做人了。
少年说完了之后见宗仪半天没答话,自己也轻轻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往者不可追,以后再慢慢写信劝劝皇兄吧。
宗仪拍拍少年的背,这次少年终于顺从地跟着他上楼进了船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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