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跟我来
“君临!”凤珩衍出声喊住要从门外一闪而过的人影:“过来!”
“娘?”凤君临躲在门后,只探出一颗脑袋:“今日下雨,我在外面跌了一跤,脏的很,沐浴更衣之后再来给娘请安。”
凤君临说完要走,凤珩衍直接起身到门外把他拎进来,叫他浑身湿透,身上有朱红色的斑点,还隐隐可以闻到一些血腥味,眉头狠狠地皱起。
“你又去那里了?”知道瞒不过,凤君临低头极小声的开口:“就是去玩玩。”
“我不是说过不许再去吗!?”
凤珩衍拍桌,俨然已经动怒,她虽是女子,力道和内力却不输男子,那上好的黄花梨木做的桌子竟生生被她拍出一道裂痕来。
被这么一呵斥,凤君临不说话了,梗着脖子低头站在那里,手攥得紧紧的。
这是他不服气的表现,凤珩衍隐隐觉得有些头疼。
这孩子一天天长大,脾气越来越倔,她也不能和他动手,只能耐着性子道:“去茶园把兵书抄一遍,不抄完不许出来!”
最后一句声音说得有些冷,凤君临也没反驳,老老实实低头行礼:“是,娘。”说完转身离开。
看着少年负气离开的背影,凤珩衍晃了晃神,似乎又看见当初那个温文儒雅的男人。
他总是温柔浅笑,平易近人,他总是谦和待人,彬彬有礼。
他是偃月皇室里,最卓尔不凡的皇子,即便被发配到北荒这样的地方,也无法掩盖他的光芒。
但……英年早逝是他此生留给世人最大的惋惜。
关于朝恒政变,民间有很多传言,有人说是他想刺杀陛下,被大内高手当场处决,有人说陛下嫉妒他的才华,将他赐死。
无论哪一种传言才是真的,唯一不变的是,他死了,连他的尸骨都不曾有资格埋进皇陵。
想得出神,眼眶不自觉的涌上几分酸涩,耳畔忽的传来男人的声音:“听说小城主回来了?”
掐断思绪,掀眸,就见凤逆渊提步从外面进来,大刀阔步的,明明和那人只有三分相似,却也让她移不开眼,起身:“的确回了,公子找他有事?”
她对他的身份心知肚明,嘴上却依然唤他公子,维持着表面上的祥和。
“没什么大事,我的随从不见了,想问问是不是和小城主一起出去贪玩忘了时辰。”
凤逆渊淡淡的说,眼神状似无意的扫过凤珩衍的脸,带着探究,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
“君临顽劣,我方才罚他去茶园抄兵书了,公子可随我一同前去询问。”
凤珩衍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凤逆渊也不推辞,微微颔首,熟门熟路的朝茶园走去。
还未走近,便听见少年不满的嘀咕:“娘每次都罚我抄兵书,这些东西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推门进去,少年正盘腿坐在桌案前,嘴上叼着毛笔,百无聊赖的翻看兵书。
看见他们进来,吓了一跳,连忙蹦起来站好:“娘!您怎么来了?”
因为起得太急,桌上的墨打翻,摔在地上,沾染着泥泞的白色鞋面上溅了很多墨汁,看上去狼狈得不像话。
少年的手还保持着想挽救的姿势,身体发僵,人也跟着窘迫起来,好像是不希望自己这样子被罚的样子被人看见,凤珩衍却敏锐察觉到他在心虚害怕。
他在害怕什么?
凤珩衍的眼神微微眯起,看着凤君临的目光带了审视,这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他就是拧个眉,她都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不过因为有凤逆渊在,凤珩衍没有轻率的开口询问,只低声呵斥了一句:“成天毛手毛脚的像什么话,给我站好!”
这一声说得有些重,凤君临连忙把笔放到一边挺直背脊站好,俨然一副等着受训的乖宝宝形象。
“公子有话要问你,待会儿记得老老实实的回答。”
凤珩衍交代,说完侧身示意凤逆渊问。
凤逆渊不动声色的收回自己的目光,今日下了雨,雨势不小,北宿城中街道全都用石板铺就,即便平日有些灰尘,下了雨之后也被冲洗干净了。
凤君临出了府,鞋子是湿的不足为奇,但不应该有这样多的泥泞。
除非,他出了城,但他鞋底流下来的水有些偏黄,这样的颜色,应该是粘的黏土,这种土,一般地表不会有,应该在地下,像南浔一些水田里,就有这样的土。
所以,凤君临应该是下过田或者……下过地底。
若是穿着鞋子下田,不会只打湿鞋面,连鞋梆子都会被打湿,能造成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他去过地底!
那么地底……有什么呢?
这般想着,凤逆渊唇角勾起浅淡的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我的随侍不见了,想问问小城主见过没有。”
被凤逆渊这样似笑非笑的看着,凤君临心里很是心虚,不过他绷着脸,一点没敢表现出来,坚定的摇头:“没有,我怎么会带他出去玩!”
“是吗?”凤逆渊反问,语气听起来没有一点情绪起伏。
凤君临听不出他是信了还是没信,连忙又加了一句:“真的没有!不信等他回来你可以问他!”
最后这一句明显底气不足,凤珩衍不禁摇了摇头,这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一直希望他能有城府,临危不惧,不说做到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至少可以很好的掩饰自己的情绪,但如今看来,他还远远不足,至少对上凤逆渊的时候,还有很大的差距。
余光瞥见凤珩衍摇头,凤君临心虚得更厉害了,很怕凤逆渊会接着再问什么,心里直打鼓,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凤逆渊没有再问他什么,只是颇有些疑惑,眉头微皱:“没有主人命令就敢随便乱跑消失不见的随侍,等他回来,定要好好教训一番才行!”
看他这样,似乎只想惩戒那个人,凤君临松了口气,放松下来,这一放松,身体便垮了下来,前后的反差很大。
凤珩衍越发感觉自己对这孩子太松懈了,若是继续这样下去,这孩子以后如何担得起整个北宿的重任?
“好了,这几日你就好好在这里抄写兵书,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娘!为什么关着我?”
凤君临不服气的问,还想为自己辩驳,被凤珩衍冷冷的看了一眼:“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
凤君临被噎得说不出话,拿不定主意自己该不该说实话,凤珩衍已经和凤逆渊一起走出去,凤君临想跟着出去,门口跳下来两个暗卫:“主子,请在这里抄写兵书!”
一看这两个暗卫,凤君临便知道自己这次是被关定了,只能恹恹的回去继续咬笔头。
凤珩衍带着凤逆渊去了书房,见他神态自若,并无着急,率先开口道歉:“请王爷见谅,这孩子平日疏于管教,今日才会对王爷撒谎。”
既然凤珩衍挑明了他的身份,凤逆渊也没有再遮遮掩掩的道理,坐在那里大大方方的受了这一礼:“那人虽然只是随侍,但怎么说也是本王的人,如今被小城主搞丢了,城主当如何处理?”
这话说得不重,甚至是和和气气带着几分商量的余地。
凤珩衍心里却是一凛,世人皆知,南麟王在战场上是战无不胜的杀神,却不知道,他极为护短,只要是被他纳入自己人范围的人,谁若是动了,便如同与他作对。
当初镇西军会那么快被整编到南横军里,便是他用这一点飞快的收买了人心。
“我保证让王爷生见人,死见尸,如何?”
凤珩衍诚恳的回答,凤逆渊掀眸看着她,眸光清冽,带着一丝刺骨的寒:“若本王一定要见人呢?”
一定要见人,那便是不许死了。
但进了地下城那种地方,即便是凤逆渊,恐怕也不能保证全身而退吧。
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凤珩衍先讲明利害:“王爷,北宿城下面,有座地下城,里面除了没有阳光,和城中没有两样,下面汇聚了众多各国在逃死囚和奇人异士,其中不乏武功高强和擅长异术的人,那随侍既然是王爷的人,定然不会对危险半点察觉都没有,所以这事也并不全然是君临一个人的错。”
“所以呢?”
“我可以尽力带人去营救那位随侍,但我不能保证他一定活着。”
凤珩衍这话说得很明白也很直接,暗示了这下面有多凶险。
凤逆渊眉梢微挑,这三年他虽然一直住在南浔,却并没有闭塞耳目,对这座地下城也有所耳闻,本以为这只是那些在外面无法立足的人才会不得已选择的苟且偷生之地,如今看来却有着许多他不知道的门道,倒是比他想象中要有趣许多。
“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随侍,哪里能劳驾城主亲自带人营救?”凤逆渊突然松口选择退让,凤珩衍没有放松警惕,戒备的看着他,果然,下一刻便听见这人继续道:“不过这地下城听起来倒是个不错的去处,不如城主带本王去逛逛,如何?”
竟然要亲自去?
虽然这里面掺杂着不少探究的意味,凤珩衍也不进有些诧异。
“王爷,这地下城人鱼混杂,没有法纪身份可言,王爷当真要亲自前去?”
凤珩衍提醒,虽说北宿与偃月国势不两立,但对于南横军还有凤逆渊,她都是敬仰和敬佩的,偃月国七个藩王,如今已去了五个,剩下两个是没有权势的闲散王爷,若没有凤逆渊撑着门面,恐怕这九州大陆,就要变天了!
曾经的一国独大,若是没有强将支撑,会成为多少人眼底的一块肥肉?届时天下纷争不断,又会惹得多少生灵涂炭?
没有经过战乱的人,不会懂得安宁是多么珍贵,也不知道生命有多可贵。
世人皆道战者嗜血冷漠,却不知真正冷血的,是那坐在金碧辉煌的殿堂里的人。
他们指点着江山,挥霍着人命。
“城主以为本王不能去?”
凤逆渊反问,凤珩衍定定的迎着他的目光,一脸坦然:“王爷肩上责任重大,不可轻举妄动,请王爷慎行!”
“北宿与偃月国向来势不两立,城主这般关心本王,可是有意投诚?”
“并非投诚,只是王爷愿隐瞒身份屈身住在驿站,便是表达了休战的善意,我作为一城之主,自然不能因个人恩怨行事。”
说到个人恩怨时,她的眼底泄出两分杀意,转瞬即逝,却没逃过凤逆渊的眼。
“身为一疆之王,一军之帅,城主可知,本王若是私自离开封地到这里来该当何罪!?”
这一句话惊醒凤珩衍,她眼底露出惊骇,这样的罪名,即便是皇室王爷,按律也当按照通敌叛国的罪名处决!
这样的死罪,凤逆渊是绝对不会去做的,除非……他是奉旨行事!
身为一国之主,却在这个时候把偃月国唯一的常胜将军调离军营和封地,他想做什么?
凤珩衍的反应在凤逆渊的意料之中,凤逆渊勾唇笑笑,低声说了一句:“偃月国,要异主了。”
异主!
这样的话,若是旁人来说,那是要灭九族的死罪,但从这人口中说出来,却好像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细小的日常琐事。
偃月国要异主了,那新的国主会是谁?会是眼前这个男人吗?
知道凤逆渊做事有自己的分寸,凤珩衍没了顾虑:“我这就带王爷去地下城。”
“城主身上的责任也不轻,此事也不必亲为,可以让其他人代劳。”
凤逆渊暗示,凤珩衍无所谓的笑笑:“王爷肯为一个随侍只身涉险,我又如何不能?若是真的遇险,自然有人辅助君临主持大局。”
从第一天揭竿起义开始,她便已经做好了随时捐躯的准备。
她已经做了她能做的一切,若是下去见到那人,也算不辜负他的嘱托。
沉默片刻,凤逆渊率先起身走出去,凤珩衍跟上,在前面带路。
敲开铁匠铺的门,铁匠看见凤珩衍,眼底闪过诧异,再看凤逆渊,有些不解:“这么晚了,城主要下去?”
“不必问那么多,前面引路便是。”
凤珩衍低声吩咐,铁匠不再多问什么,转身引着他们进了院子,然后从后院井底跳下去。
看见这口井,凤逆渊眸光微闪,在凤珩衍之后进去。
迅速走完下面的地道,不久眼前有了光亮,是一个集市,里面灯火通明,充斥着推杯换盏的声音。
按理,下面有地热,温度会更高一些,加上这么多烛火,闷热感会更加明显,然而这下面的通风性却极好,一点都不会让人感觉不适。
铁匠早已消失不见,他们的到来并未引起什么波澜,甚至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
凤珩衍领着他穿过集市,走到一个卖酒的老头面前。
这个老头穿得破破烂烂,头发蓬乱,身上甚至散发着一股怪味,但在他这里买酒的人,却络绎不绝。
凤珩衍站在买酒的队伍中排队,轮到她的时候,往老头收钱的酒坛里丢了一颗珠子,凤逆渊认得那珠子,是极好的北明珠,只是简单的一颗便价值连城,磨成粉熬汤,可美容养颜,延年益寿,若是用作药引,可做许多千金难求的解药。
封洛天曾经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弄到一颗,如今凤珩衍随随便便就拿了一颗出去,不知为何,凤逆渊突然觉得温初九的命有些值钱。
若是那人站在这里,会不会宁可要珠子不要命?
这般想着,眉眼不自觉的温和下来。
珠子在酒坛里响了两声安静下来,老头耳朵动了动,伸手撩开头发,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他是瞎子,一双眼睛被生生剜掉了。
虽然他的脸脏得看不清原本的容貌,凤逆渊却觉得他看上去很是眼熟,仔细回想了一下,凤逆渊眉头皱起,这人……是杨继!?
当年他是大内第一高手,负责统帅整个御林军和大内暗卫,几乎算得上是京都数一数二的风云人物。
如今怎会落得如此境地?又是谁剜了他的眼?
凤逆渊心中诧异,面上却是一派冷静,凤珩衍弯腰凑近在他耳边低语:“我想知道今日陪那孩子来的人去了哪里。”
“被人带走了。”
杨继回答,伸手准确无误的从酒坛子里摸出那颗珠子拿在手里轻轻摩挲。
“谁把他带走的?”
凤珩衍继续问,杨继不说话了,又把那珠子丢进酒坛,笑出声来:“这珠子是好东西,但对我这样的老瞎子没什么用喽!”
意思是这珠子还不够让他继续回答问题?
凤逆渊挑眉,这人当自己说的话是一字千金?竟然一点都不知足!
凤珩衍还要再拿东西给他,被凤逆渊拦下,拉到身后,凤逆渊上前,走到杨继面前蹲下。
杨继的眼眶空空如也,没什么反应,凤逆渊扣住他枯瘦的右手,在他手腕处探了一下,不出所料,他的右手手筋被人挑了,今生再无拿剑的能力。
“早就废了!不必再探了。”
杨继自嘲的说,凭借自己的直觉仰头看向凤逆渊的方向:“看来是认识我这糟老头子的人,老朽如今看不见,阁下何不报上名来。”
“当日杨统领对我还有一次救命之恩未报,没想到杨统领竟落入如今的境地。”
“救命之恩?”杨继喃喃自语,语气疑惑,片刻后笑起:“老朽一生杀人无数,倒是不知何时救过人,阁下认错人了吧。”
“元帝二十七年,大旱,举国祈祷求雨之时,有前朝余孽刺杀,杨统领救了一人,可是忘了?”
凤逆渊提示,杨继愣住,片刻后两只手颤巍巍的抓住凤逆渊的衣袖。
他的手沾满污垢,早已是皱褶横生,抓在凤逆渊的衣服上,立刻留下一道黑色印记,凤逆渊却权当没有看见,回握住他的手。
杨继已知道凤逆渊的身份,心情也十分激动,却克制着没有出声乱说话,只紧紧地抓着凤逆渊。
良久,他颤声问了一句:“宫里那位雅妃,可还安好?”
“安好,从入宫起便圣宠不绝。”
“好……好一个圣宠不绝!好!好!”
杨继怒极反笑,连说了两个‘好’字,说出来的话已是咬牙切齿,可见是恨到了极致。
他这一笑,其他人立刻投来诧异的目光,凤逆渊扫了一眼,虽然并没有看到什么熟面孔,但能感觉到周围人的武功个个不俗。
笑了一会儿,杨继的声音戛然而止,好像突然被人抽走筋骨,整个人瘫在那里。
“前辈?”
凤珩衍试探性的喊了一声,因为杨继看上去太过颓败,她不确定眼前这个人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听见她的声音,杨继的手动了一下,随即做了个招手的姿势。
凤逆渊倾身,毫不嫌弃的附耳去听,杨继只说了八个字:“红颜祸水,偃月将亡!”
说完这句话,他的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嘶吼,沙哑的压抑的,带着滔天的恨意和不甘的。
吼着吼着,杨继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片刻后,凤逆渊起身,平静的开口:“他死了。”
“喂,臭老头,给我拿坛酒!”
有人走过来不客气的吼,见杨继没有反应,拍了下他的肩膀,杨继倒在地上,来人愣了一下,又奇怪的看了凤逆渊一眼,自己从地上抱了坛酒转身就走,边走还边冲其他人吆喝:“那个臭老头死了,要喝酒的赶紧去搬!”
话落,一群人蜂拥而来,凤逆渊和凤珩衍被挤到一边,杨继的尸体在地上被踩来踩去,却没有一个人理会。
这就是这里的生存法则,你能活着一天,那便是你的本事,你若是死了,无论是惊天动地还是悄无声息,都不会有人为你收尸。
凤逆渊和凤珩衍安静的看着这些人,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片刻后,有一个老妪颤巍巍的走来扯了扯凤逆渊的袖子:“你们……是不是在找一个个子小小的,武功又差脑子又笨的人?”
“你知道她在何处?”
凤逆渊问,老妪仿佛没有听见,拄着拐杖转身就走:“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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