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晚箫好不容易挣脱君暮寒,红着耳朵裹紧另一床被子,缩在床角,努力冷下脸,道:“废话少说,既然如此,你有什么打算?”
君暮寒倒也不再逗她,只微微一笑:“夫人想我如何?”
梅晚箫顿了顿,无声叹了口气,低声道:“无论如何,还是该去一趟苍绝山。但眼下情况举步维艰,你被困在行宫,别说去寻阳蛊,便是出门都难……”
不料他却笑了,面上风轻云淡,眼里暗沉晦涩,只浅淡一瞥,便无端让人感觉到不可言说的寒意。
“倒也不算难。”他说。
梅晚箫一怔。
君暮寒伸手打翻桌上燃烧的红烛。
红烛泣泪,倒在精致华丽的桌布上,轻柔的面料一下子燃烧起来,冒出缕缕青烟,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
当晚,襄阳行宫,火光滔天,火舌窜起,舔舐雕梁飞栋,灼热直冲云霄。
呼声喊声不绝于耳,宫女太监慌乱走动,白日纷纷扬扬的雪也停了,夜色明朗,明月高挂,星光斑驳,映衬夜空下的燎燎火光,显得无比妖冶诡异。
大火连烧一夜,精致的行宫焦黑了一大片,救火的太监、宫女、侍卫皆有受伤,所幸无人死亡。
但令所有人恐惧的是。
主宫殿化为乌有。
侍卫们颤抖着手一一搜索,最终找出两具男尸。
身量高的,穿着君暮寒的亲王服,稍矮一些的,穿着梅晚箫的常服。
流霜与桑柔扑通跪在地上,神情悲痛肃穆。
暗中监视的几方人马均是心头一跳。
三日后,从襄阳加急发回长安的密函便呈了上来。
彼时君九州一袭明黄九龙夺珠长袍,正站在庭院里,悠然欣赏着簇簇怒放的红梅。
内侍总管见着那枚火漆印章,心下便是一跳,看了一眼君九州,再眼神示意随侍的几人退下。
“何事?”一直目不斜视的君九州却突然开了口。
总管纵然心中忐忑,但还是神色平静地呈上了密函。
君九州敛目展开。
他对外声称养病,住在天一宫中休养,从不外出,也不许别人探视。外面的人不知内里情况到底如何,纵然好奇,但君九州积威已久,还是没人敢上前窥视。
却不知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均会被密探写成函件,出现在皇帝的御案上。
但如此一来,君九州比之先前自己把控朝局时,还要劳累几分了。内侍总管跟随君九州三十余年,仍不明所以,但也不敢多问,只得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小心察言观色,揣测圣意。
“啪咔。”
总管时刻关注着君九州,自然听到了这一轻微的声响。
不着痕迹地斜目一看,却是君九州捏断了手里的一枝寒梅。
“传张岩觐见。”他声音平静,但内侍总管却眼尖地看到,皇帝垂在一侧的手,有一瞬间的颤抖。
长安今年雨雪充沛,傍晚时分又下起了鹅毛大雪,张岩是个胡须花白,精神奕奕的老者。从前是帝师,教导过君九州史策,后来君九州继位,他也不曾升迁,只是转为暗中辅助,只听命于君九州一人。
张岩始一进门,便察觉殿中气氛不对。
宫女太监一律不见踪影,从来舒适的皇帝寝宫内竟然冷如冰窖。
他一怔,正待说什么,却见内侍总管低着头走出来,神情凝重。
张岩眉头一皱,伸手拉住他:“姜总管?”
姜明摇了摇头,敛目离去,关上了大门。
姜明是跟随皇帝最久的人,自皇帝还是皇子的时候,便一路服侍而来,但即便是他也没辙,亦不肯多言。张岩不仅心头一紧,头皮都麻了几分,加快脚步走进了殿内。
君九州垂眸坐在龙椅上。
内殿比外殿更冷,窗户大开,寒风呼啸,纸片大的雪花吹进来,正好落在窗下的火盆里,盆中的炭火一片漆黑,早已熄灭。
但他好似浑然不觉,身上披着一件纯黑的貂绒大氅,手搭在桌案上,苍白冰凉,手背上露出乌色的筋脉。
室内没有点灯,窗外莹莹的雪光倒映出苍白的色泽,光线明灭,更将高座之上那人映衬得好似毫无知觉的鬼魅一般摄人。
张岩看得心惊,不知究竟何事能让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这般失神。他不敢擅自开口,忙上前关紧了窗户,拿起角落里的火折,点燃了一排排鲜红的蜡烛。
烛火亮起,灯芯噼啪作响,烛身流下滚烫的红泪,间或听见窗外积雪掉落的声响。
良久。
“啪——”红烛燃尽,灯芯爆开,发出轻微的声响。
君九州倏然回神。
他动了动肩膀,却发现已经发麻,抬眼看向殿内,方知天色已晚。
张岩一动不动地跪在冰凉的地上,神色平稳,好似已经入定。
“先生久等。”君九州的声音低沉,略带两分沙哑:“快平身。”
“不能为皇上解忧,乃臣下之过。”张岩低声应了,却不起身。
君九州叹了口气,扬声道:“姜明。”
“奴才在。”早已在外恭候多时的姜明立刻应了一声,一扬手,便让太监抬着几个炭盆进去,宫女奉上两盏热茶,他自己端上白玉棋盘,低着头进了殿内。
“扶先生起来。”君九州站起身来,道。
姜明便放下棋盘,转身搀住张岩,笑道:“张老先生冒雪前来,陛下体恤,早早吩咐了奴才备下您爱喝的雪顶含翠,只等着您来对弈几局呢。”
君九州哪有心思过问这些,不过是姜明会看事罢了。
张岩也不知道清不清楚,颤巍巍站起身来,朝皇帝拱了拱手,说了些感激的话,见他坐下了,自己方才靠在另一侧的椅子里坐下来。
姜明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看皇帝无可无不可的脸色,便知此处无甚事情了,便带着一众宫人退下。
君九州心不在焉,随手捏了黑子,在棋盘上下了几个回合。
白子循序渐进,分明有空隙可早早取胜,却一路追随黑子厮杀,棋盘渐满。
张岩沉吟着,眉头紧锁,苦思不语,久久不能下子。
君九州一眼扫过,淡淡一笑:“朕输了。”
“哦?”张岩扬眉,意外道:“棋局尚未定论,胜负未出,陛下何出此言?”
“先生一早便可胜出,不过碍于面子,给朕留有余地罢了。”君九州随手将手里的两枚棋子扔回棋碗中,执起茶盏,低头啜饮。
张岩被他戳破,也不在意,也放下棋子,拱手道:“陛下早已出师,微臣并非对手,今日棋局漫漫,可见并未用心。”
君九州的手一顿,慢慢收起笑容,道:“先生,朕筹谋多年之事,已成大半。”
张岩不动声色:“微臣恭贺皇上。”
君九州并不说话,垂眸看着杯盏内茶叶沉浮,翠绿的颜色,叶尖舒展开,柔嫩的白色绒毛依稀可见,间或有一小朵白花,袅袅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啪!”
却突然响起摔裂之声,溅起的白瓷碎片与滚烫的茶水散落一地,在这冰寒的冬夜里,显得尤为刻骨。
张岩掀袍而跪,膝盖磕在一枚尖锐细小的瓷片上,他却一声不吭,状若未觉。
门外的姜明吓了一跳,忙推门进来,见到眼前的情景,大气也不敢出,只得弯腰跪下,伏在地上一一捡拾碎片。
上一次看到皇帝这么失态的时候,姜明已经记不清了,但他清楚地知道,但凡皇帝露出这般神态,定然是出了大事。
他侧目看了一眼张岩,有些想不通,张岩一向老成油滑,能力如何且先不说,单凭他是帝师,这么多年又深得皇帝信赖,就决计不可能让皇帝这般动怒。
姜明心思电转,一下子想到了下午的那封密函,心中登时一跳,却愈发谨慎小心,不敢有丝毫僭越。
一时偌大的殿内,无一人说话,只听得窗外呼啸的寒风声。
许久。
君九州沉重而疲惫的声音响起:“行了,都起来吧。”
姜明早已收拾好地上,听闻这话,自然会意,站起身道:“奴才在外恭候,已备好新酒与热菜。陛下与张老先生叙旧,只需传唤一声便可。”
他说完,便低头退下。
张岩也颤巍巍站起身来,心中约莫有了揣测,垂眸道:“陛下心情不佳,微臣来的不是时候。”
“他死了。”君九州突然出声。
张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抬起头,却正好与君九州的视线撞个正着。
那是一双深邃而狭长,凌厉而阴冷的眼。
独断,专横,冷漠,决绝。
这些神态出现在一个帝王眼中,张岩并不感觉奇怪。
但,今日不同。
他分明从中看到了迷惘,挣扎,退却,甚至……悲痛。
悲痛?
他一怔,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再想细究,皇帝却别开了视线。
“他的出生,本就是个错误……”皇帝复又沉沉开口:“多年来,朕一直压制着他的母族,扶持他的对手。却为何,他死了……朕,却并不高兴?”
君九州一番话,让张岩彻底醒悟过来。
襄阳那位死了!
这是多么突然而又令人不可置信的事情。
沉稳如张岩,也不禁失声道:“死了?可是真的?!”
君九州缓缓抬起头,看向窗外愈来愈大的白雪,极缓极慢道:“暗阁传来的消息,在你来之前,百汇楼也给了一样的答案。”
言下之意,便是不会错了!
母家势大如虎,本人才能不俗,皇帝忌惮多年的亲生儿子——君暮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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