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染说：“无论在世人眼中，曾经的曼罗门贵族是何等的心狠手辣，骄纵蛮横。说到底，黛染也不过是一介弱质女流罢了。黛染从不管这天下是谁的天下，黛染只求偏安一隅，安静生活，如此而已……”

　　不欲给黛染澄清的机会，慕容泠嗤笑一声，柔柔插话道：“虽则黛染妹妹如此辩解，但是谁人能信黛染妹妹不曾恨过大王？”

　　黛染说：“萨释已亡，黛染如今只是卑微的亡国公主，人人皆可随意践踏，人人皆可任意鱼肉。就在黛染这般落魄之际，大王却愿意给黛染夫人的名分，愿意给黛染无忧的生活……无论过去如何，黛染只知道如今大王对黛染恩重如山！从今以后，黛染只愿一心一意地侍奉大王，用尽余生报答大王的恩情！”

　　慕容泠正欲从黛染的话中挑出刺来。

　　不料。

　　上官沫却抢先开口对黛染说：“嗯，不错。若你当真懂得如此想，那便是大王的福气，也是你自身的福气。好了，不要再跪着了，坐吧。”

　　黛染向上官沫磕了磕头，然后才从地上站起身，重新落座客座。

　　慕容泠本欲再说些什么话来挑拨离间。

　　不料。

　　上官沫却赶在慕容泠开口之前，开口对龚太医说：“回到太医院之后，龚太医定要马上给黛染配置治疗心悸病与日常调养身体的汤药。除此之外，龚太医还需细细交待黛染的侍女，确保黛染的侍女懂得如何照料黛染的起居饮食，以助黛染早日摆脱心悸病的缠绕。”

　　龚太医赶紧拱手说道：“微臣遵命！若太后没有别的吩咐，微臣这便回太医院给黛染夫人配置汤药。除此之外，微臣还会将心悸病人在日常起居饮食上的注意事项详尽地写下来，交与黛染夫人的侍女，好让黛染夫人的侍女更好地照料黛染夫人。不过……”稍作停顿之后，龚太医眉头紧皱地说：“若黛染夫人当真想要彻底摆脱心悸病的困扰，最重要的其实并不是汤药与照料，而是……”龚太医迟疑着，再度停下话来。

　　上官沫问：“最重要的是什么？龚太医大可直说。”

　　龚太医答：“劳伤心脾，忧伤心肝，恐伤心神。若黛染夫人当真想要彻底摆脱心悸病的困扰，最重要的是远离劳累疲倦，忧思愁绪，恐慌惧怕……”

　　上官沫说：“哀家相信，黛染以后定能远离忧思恐惧，得以静心休养……”上官沫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慕容泠，似是而非地问慕容泠：“你说是吗？”

　　慕容泠说：“太后所言极是！”

　　纵使心有不甘，但是慕容泠除了附和之外并无他选。

　　上官沫点头一笑，对慕容泠说：“既然你也认同哀家。从今此后，你闲来无事就少到杏苑找黛染品茗喝茶，就当是给黛染多些时间静心休养吧。”

　　慕容泠脸上恭顺地笑着，看似澄清的眼眸内却是熊熊怒火，“泠儿谨遵太后的教诲。只是……泠儿唯怕，黛染妹妹终日独自留在杏苑之内，会感到寂寞。”

　　黛染赶紧说：“黛染谢过姐姐的关心！但为了自身的健康着想，黛染定能耐住寂寞！”

　　慕容泠笑说：“既然黛染妹妹都如此说了，那姐姐以后少到杏苑找黛染妹妹品茗聊天就是了。不过……黛染妹妹还这般年轻，再加上有龚太医从旁悉心照料……姐姐相信黛染妹妹的心悸病一定很快便能痊愈的！只待黛染妹妹的心悸病痊愈了，姐姐便又能常到杏苑陪伴黛染妹妹左右了！”

　　黛染赔笑道：“谢谢姐姐的关心，黛染定会尽快养好身子的。”

　　话虽如此，黛染却早已暗下决心——纵使他日她的心悸病当真痊愈了，她也永远都不会让慕容泠知道她痊愈了的！如此一来，黛染便这辈子都不用再见慕容泠了！就算不得已还是要再见，黛染起码不用再“单独”与慕容泠见面了！想到这里的，黛染原本沉重的一颗心顿时间轻松了许多。

　　上官沫默默地看着黛染与慕容泠之间暗涌的火光……上官沫在后宫生活了大半辈子，女子之间的尔虞我诈，上官沫自是见识不少……因而，几乎就在慕容泠对黛染说出第一句绵里藏针的话开始，上官沫便知道黛染为何会愿意放下亡国之痛当夏侯衍的夫人了。

　　为了不再受人践踏。

　　为了不再被人鱼肉。

　　为了生存。

　　为了活着。

　　这些……上官沫都懂。

　　这些……上官沫也都曾经历过。

　　想到这里，上官沫对黛染又更多了几分怜惜。因为，上官沫在黛染的身上看到了上官沫初入宫时的影子。

　　****

　　是夜，斜月帘栊。

　　倚窗，沉思离恨。

　　窗外，一阵深秋的凛冽的风惊然掠过，将高挂枝头犹未落尽的树叶摇撼得唏嘘作响……一如离人的短笛，又如相思的长箫，在思念如潮的子夜，如泣如诉……又一阵深秋的刺骨的风悄然拂过，卷起漫天残荷飞絮。沉沉浮浮的离愁，弥漫今夜的杏苑。

　　黛染趴在红窗上，闭上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残缺的上玄月摇挂夜空之中，可望却不可即。一如心中牵挂着的那人，明明在闭眼的黑暗中如此深刻，睁开眼却如同天上月般遥遥阻隔，相距天涯……闭眼的黑暗之中，轲倪的黑紫袈裟包裹着她，轲倪的檀香香气萦绕着她，轲倪的手臂怀抱着她，轲倪的声音围绕着她……她是那么的幸福，那么那么的幸福……除了轲倪，闭眼的黑暗之中，她还能看见凌霄，离落，离恋，离梵，婳蓉，施蓉，离寒……

　　只可惜。

　　一切人事只能存在于闭眼的黑暗之中，只因一切皆只是她的幻象！而在睁眼的现实之中……离寒已逝，轲倪不知所踪，其他人生死未卜。

　　都是夏侯衍害她的！

　　是夏侯衍夺走了她的一切！

　　夏侯衍无情地将她推倒在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却又在她绝望的时候，给她丢下来一根苟延残喘的绳子。尽管这根绳子会将她的手磨烂，尽管这根绳子会将她的心割破，尽管这根绳子会令她承受比粉身碎骨更痛百倍的折磨……但是，为了活着，为了腹中孩儿，为了腹中孩儿不受别人欺负，为了他日还能再见轲倪……她只能牢牢地捉紧这根活命的绳子，绝不放手。

　　讽刺吗？

　　痛恨吧！

　　思念的夜，痛恨的夜，心碎的夜，别后的夜……总是如此漫长。

　　在这漫长的夜里，每一丝风都如无形的虫子，细细地啃咬着她的心脏，她的骨血……她的身心早已被极端的痛与恨撕扯得千仓百孔，鲜血如注……她却紧紧地捂住悸动不已的心脏，悲愤地告诉自己……总有一天，她会将心中所受之痛，加倍地奉还给夏侯衍！

　　一定会的！

　　一定会的……

　　接下来，慕容泠果真没有再出现在杏苑之内。

　　为了自身与腹中孩儿的安全，黛染这两天都留在杏苑之中，不敢轻易外出。

　　夏侯芷仍是常到杏苑后院画画，黛染闲来无事便就坐在渐变枯黄的草地上，静看夏侯芷画画。夏侯芷的画仍是一如既往地抽象得不着边际，但是无论夏侯芷的画有多么的抽象，黛染都能够一眼看出夏侯芷想要表达什么……黛染不知道，无论黛染是否能够看懂夏侯芷的这些画，夏侯芷都已经将黛染当成了唯一的知音。

　　除却夏侯芷，素馨也常来杏苑。

　　素馨有时候也会遇上夏侯芷。素馨总是对夏侯芷恭敬非常，有时候甚至恭敬得过分讨好。然而，无论素馨如何恭敬与讨好，夏侯芷却始终完全不理会素馨……其实这般不瞅不睬对夏侯芷来说，才是正常。

　　东方玥的侍女菓芯也曾来过杏苑两次。

　　菓芯第一次前来杏苑，是为了帮黛染量身，以赶制黛染册封吉典上所穿的吉服。菓芯第二次前来杏苑的时候，身旁还带着一位用以教导黛染册封礼仪的嬷嬷。其实，该名嬷嬷不过是向黛染稍微讲述了一下册封吉典上的注意事项，然后便就匆忙告辞了。

　　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任何人因册封之事叨扰过黛染，仿佛整个册封吉典与黛染没有半毛钱关系似地……正当黛染为此疑惑之际，素馨却告诉黛染，东方玥正为册封吉典忙得不可开交，就连一向隐逸的上官沫都对此番册封吉典甚为重视。黛染因而更感大惑不解……为何旁人皆如此忙碌紧张，身为当事人的黛染却始终无所事事？

　　黛染永远都不会知道。

　　黛染之所以能够这般无所事事，是因为夏侯衍曾吩咐东方玥：黛染身患心悸，不能操劳。若非必要，不能叨扰黛染清休。

　　君无戏言。

　　第四天一早，便就是黛染的册封吉典。

　　黛染坐于明镜前，身后是竹香与意柳以及几名新拨到杏苑的侍女。这些侍女为黛染穿上新缝制的紫绸交领垂地吉服，领子与袖口皆镶绣着象征多子多福的繁盛桂花。披着艳红绸缎披风，其上绣着精彩绝伦的百花争艳，边上则滚白貂皮毛。青丝盘成低髻，散落鬓边两缕。在发髻之上簪上游龙戏凤点翠簪与鎏金蔓藤红宝步摇，华贵逼人，摇曳生姿。随即，侍女还为黛染戴上白玉菱花耳坠，翡翠明珠长寿项链，金镶玉手镯，黄金曼罗戒指……

　　黛染本不认得这些金玉首饰的。

　　但是，这些奢靡得耀眼的金玉首饰，这些散发着浓烈骄纵矜贵的金玉首饰……与大乾国一向的简朴低调甚是不相配。黛染这方想起，这些金玉首饰，皆是当日黛染在封陵城的深巷内赠送给夏侯衍的！

　　忽而之间。

　　悲愤交缠。

　　黛染猛然拔下发髻上的游龙戏凤点翠簪，狠狠地摔在地上。

　　龙散了，凤碎了，侍女跪满一地。

　　一众侍女惶恐地向着黛染磕头求饶道：“求夫人息怒！夫人可是对今日之妆容不满意？若真如此，我等必定尽心尽力地为夫人重新装扮！”

　　激怒攻心，黛染无法自已地再将发髻上的鎏金蔓藤红宝步摇狠狠地拔下摔在地上……一瞬之间，金灿灿的蔓藤与艳红的宝石涂炭一地。仍是不解恨，黛染又再将耳垂上的白玉菱花耳坠，脖子上的翡翠明珠长寿项链，手腕上的金镶玉手镯，手指上的黄金曼罗戒指……统统脱下，狠摔地上……看着价值连城的金玉首饰破碎一地，黛染仍然不觉解气，反感更加愤恨。

　　心悸骤然袭来。

　　黛染眉头紧皱地捂住因激动而狂跳的心脏。

　　竹香赶紧劝慰黛染：“身子要紧！夫人莫要动气！我等这便重新为夫人梳妆打扮！”

　　黛染紧紧地皱着眉头，紧紧地捂住心脏，对跪在地上的一众侍女说：“无须重新梳妆打扮！你等只需把地上这些全都给我扔了！然后给我戴上平日佩戴的首饰便可。”

　　竹香与意柳赶紧点头称是。

　　新来的侍女桃颜却喃喃惋惜道：“这般罕见华贵的珠环碧翠，可都是大王亲自为黛染夫人挑选的……就连皇后都不曾有过这般荣耀，黛染夫人竟这般暴殄天物地不领大王的情……”

　　黛染斜目瞪向桃颜，桃颜惊吓地赶紧闭上了嘴。

　　黛染移目其余侍女，其余侍女也都惊恐地埋头，惶恐地收拾着一地破碎的金玉首饰……黛染不难看懂这些侍女流露出来的不满与不解。大乾王宫向来是简朴惯了的，别说是她们这些侍女，恐怕就连东方玥与慕容泠都难得一见这般奢靡精美的金玉首饰……而眼下，黛染居然使性子地将这般价值连城的金玉首饰随手摔了个粉碎！

　　黛染知道她过于冲动了。

　　黛染好不容易才让上官沫相信黛染对夏侯衍并无谋害之心，若黛染刚才的行径经过不怀好意的嘴巴传到上官沫的耳里，上官沫必然会对黛染重燃戒备的！有想及此，黛染赶紧深呼吸了几口大气，尽量平静地对侍女们说：“这些首饰于大乾子民而言，必然罕见。于我而言，却是再熟悉不过，因为这些都是萨释国曼罗门贵族的首饰……”

　　侍女们一边收拾着地上的珠宝残骸，一边竖着耳朵继续听黛染诉说。

　　黛染说：“如今我已经是大乾国的夫人。身为大乾国的夫人，岂可佩戴萨释国的首饰？因而，唯有将这些萨释国的首饰摔个粉碎，才能表明我对大乾国绝无二心！”

　　竹香恭敬地垂着脑袋，说：“夫人所言极是……可这些毕竟都是大王送给夫人的……若真把这些全都扔了，大王怕是会怪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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