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沉的天空，压得人窒息。

　　微风夹飘雪，丝丝寒透衣。

　　被突然而至的身影挡住了离去的路，夏侯衍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立于身前的人——是夏侯钰。夏侯钰今夜穿着一身银灰锦衣，外披一件石青黑厚长披风。不曾撑伞，屹立风雪，刻板的脸庞被忽起的寒风吹得黑中透着胀红，点点雪花点缀着他那被寒风吹得略有些凌乱的冠发。

　　风雪兼程。

　　在此之前，夏侯钰已经去过肃穆殿。发现夏侯衍竟不如往常般在肃穆殿内批阅奏折，夏侯钰方欲到杏苑来一碰运气……既在夏侯钰的意料之中，亦在夏侯钰的意料之外，夏侯钰竟真看见夏侯衍从杏苑悻悻走出……猝不及防地，夏侯钰单膝跪在渐渐披上薄薄白雪的地面之上，高昂着脑袋，黑圆的眼珠紧紧地注视着夏侯衍，诚恳地对夏侯衍说：“臣弟有一事相求！万望王兄成全！”

　　“起来再说。”夏侯衍眉头轻蹙，目光深邃。夜来风冷，地上雪寒。纵使夏侯钰身体健壮，但夏侯衍始终认为贵为亲王的夏侯钰不该在这般风冷雪寒的夜里，跪在地上，尽受风吹雪打的侵蚀。

　　“臣弟恳求王兄，给臣弟赐婚！”夏侯钰仍是跪在寒冷的雪地之上，不愿起身。

　　“赐婚？”夏侯衍掩饰惊愕，轻勾嘴角，轻笑道：“赐婚实乃好事。若母后知道你终于愿意娶妻，母后一定会深感欣慰的。对了，你忽然如此着急地要本王为你赐婚？你可是看中了哪家千金，所以才会如此迫不及待？起来详谈吧。”

　　“臣弟恳求王兄，将初樱赐婚于臣弟。”夏侯钰仍是跪着。得不到夏侯衍的首肯，夏侯钰不愿轻易起身。

　　“初樱？”夏侯衍才刚舒展的眉头再度深蹙，沉寂许久，夏侯衍方严肃低沉地问夏侯钰：“天下女子之多，你为何偏要初樱？”

　　“情不知所起……但臣弟知道，臣弟要初樱！”夏侯钰坚定万分。这番话，大概是夏侯钰这辈子说过的，最儿女情长的一句话了。

　　“母后可知道此事了？”夏侯衍的眼神深邃万分，让人猜不透是完全没有拐弯的余地，还是仍有商榷的可能。

　　“臣弟经已告知母后。”夏侯钰仍是跪在地上，避重就轻地说。

　　在前往肃穆殿之前，夏侯钰便已经去过慈恩殿。

　　一如方才面对夏侯衍般直截了当，夏侯钰亦是直截了当地向上官沫下跪，直截了当地请求上官沫做主将初樱赐婚于他。上官沫竟一时之间应不过来初樱是谁，只道是夏侯钰终于开窍愿意娶妻。上官沫因此欣喜若狂，直呼加上黛染腹中的孩儿正是双喜临门！正当上官沫大喜过望地欲一口答应夏侯钰的时候，檀瑛却及时在上官沫的耳边小声耳语提醒……上官沫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隐去了……最后，唯剩一声无奈的叹息。

　　“母后对此态度如何？”精明如夏侯衍，自是不会给夏侯钰任何蒙混过关的机会。

　　“母后让臣弟前来问准王兄。”唯怕会伤到夏侯钰的心，更怕夏侯钰从此更加坚定地不愿娶妻，上官沫必然不愿一口回绝夏侯钰。但是初樱的身份如此特殊，上官沫亦是不敢轻易答应夏侯钰。因而，上官沫只能将夏侯钰的婚配绝定权交到夏侯衍的手中。夏侯钰恳切地注视着夏侯衍，再度避重就轻地说：“天下女子如此之多，王兄却独宠曼罗门的黛染。臣弟认为，王兄能够明白臣弟的心思……”

　　“黛染与初樱不同。”夏侯衍斩钉截铁地打断夏侯钰的话，“纵使黛染与初樱曾经同为曼罗门贵族，纵使黛染与初樱曾经同为离渊的皇后。但黛染不曾为离渊诞下一儿半女，而初樱却为离渊诞下了长子菩德。初樱作为萨释国长子菩德的生母，身份如此特殊，根本就不能改嫁于你。”

　　“早就没有萨释国了，何来萨释国长子生母一说？加之离渊从未与初樱拜天地，所以初樱根本就不是离渊的皇后！”夏侯钰难免有些激动，却又因为害怕过于激动会惹怒夏侯衍而强力压抑着心中的激动。

　　“确实不再有萨释国，确实初樱不曾与离渊拜天地。但是萨释余孽仍在蠢蠢欲动，这点你必然清楚。他日若萨释余孽当真作乱，他们所指望的无外乎是离渊与菩德。若初樱只是离渊的皇后，或许一纸休书还能为其摆脱。但初樱是菩德的生母，这一层血缘关系是永远都无法改变的。”

　　“王兄的意思，是不愿意为臣弟赐婚吗？”夏侯钰在风雪中瑟瑟颤抖，却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激动。

　　“本王必然愿意为你赐婚。”夏侯衍稍作停顿后，严厉而肃穆地说：“可是，你赐婚的对象绝对不会是初樱。”

　　“臣弟除了初樱，谁都不要！”夏侯钰激动的声音划破雪夜的寂静，直冲夏侯衍的耳膜。

　　“你当真如此执迷不悔？”夏侯衍眉头紧蹙，目光深邃地注视着夏侯钰。

　　“若执意要娶初樱就是执迷不悔的话，那臣弟便就是执迷不悔！”夏侯钰坚定万分地回答道。

　　“只可惜，无论你如何执迷不悔，仍是无法改变初樱是菩德生母的事实，更无法改变你是大乾国钰亲王的事实。本王劝你还是忘了吧。你与初樱之间，绝无可能！”夏侯衍忽而拂袖，迈步绕过夏侯钰，大步离去。

　　“王兄！”夏侯钰不愿死心地转头，向着夏侯衍离去的背影大声叫吼。

　　夏侯衍不曾回头，夏侯钰只能听见夏侯衍的声音在缥缈的风雪中低沉传来：“确实是该立钰亲王妃了……你且放心吧，大乾国内美女如云，母后定能为你觅得比初樱更好百倍的女子。”

　　“我不要别的女子！我夏侯钰今生今世只会娶初樱一人！”夏侯钰激动而坚定的声音再度震碎雪夜的宁静，却仍是无法阻挡夏侯衍离去的坚定步伐……渐渐稠密的飘雪，渐渐模糊了夏侯衍的背影……夏侯钰无助地坐在了寒冷刺骨的雪地之上。

　　无助。

　　桀骜不驯，自大轻狂的夏侯钰此生第一次感受到何谓无助。

　　情不知所起，却一往情深。

　　此时此刻，天下间唯有这句话，能够明白夏侯钰。

　　****

　　细雪稀疏扬洒地飘落，像是被揉烂了的碎玻璃，扎得人眼眸生疼。

　　黛染倚靠小厅红窗，双手撑着脑袋，呆坐独望漫天的白茫茫，孤傲的，淡薄的，极寒，极冷……终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黛染放下撑着脑袋的双手，下意识地拉了拉厚重的紫貂披风。将放置在大腿之上的穿着紫绸外衣的汤婆子牢牢地抱于掌心，炽热的汤婆子烤炙着她的双手，一道热烈的暖从她的掌心传至全身，将她寒冷的身体烤得热哄哄的……但她的心却仍如窗外的白雪一般，冷的，软的，漂泊无依的。

　　“黛染！”

　　突如其来的一声低唤，吓得黛染手中的汤婆子差点从她的掌心滚落。黛染惊尤未定地抱紧汤婆子，心悸难平地转头……黛染惊讶地张大嘴：“初樱？”

　　只见初樱正作大乾的侍女装扮，碧色的交领襦裙，双梳低盘的发髻。脸上脂粉未施，却已雪白如昔。原本盘踞额上惊悚骇人的伤疤，如今已然仅剩极淡极淡的水漾般的痕迹……不待黛染多看两眼，也不待黛染想到为何初樱会突然出现在杏苑，初樱便就“扑通”一声，跪在了黛染的身前。

　　“发生何事了？为何无缘无故地下跪？”黛染紧张地站起身，手忙脚乱地将手中的汤婆子放置在小桌之上，伸手欲将初樱从地上拉起身。

　　“黛染，我求求你！求求你帮我劝劝钰亲王吧！”初樱仍是跪着，双手紧紧拉住黛染扶她的手，梨花带泪地央求黛染。

　　“钰亲王？”黛染错愕了半会才回过神来问：“无缘无故的，你让我劝钰亲王什么？钰亲王的事情与我何干？钰亲王的事情又与你何干？”

　　“说来话长……”初樱略微垂目，松开黛染的手，心有戚戚然。

　　“说来话长便起来慢慢说！”黛染硬是将初樱从地上拉起来，拉坐在身旁的座位之上……纵使黛染与初樱的关系错综复杂的不能说是十分交好，黛染与初樱也从来都不是什么知己姐妹。但菩德总像是最微妙的牵绊，将黛染与初樱不松不紧地牵扯在一切。加之她们都是在大乾后宫之中“苟延残喘”的曼罗门贵族，在这方面看来，初樱也算是黛染的半个娘家人了。若初樱当真有事相求，只要黛染力所能及，黛染愿意伸出援手。

　　“昨夜，钰亲王请求大王为我俩赐婚……”

　　“你俩？‘你俩’的意思是指你与夏侯钰吗？”不等初樱回答，黛染便惊诧地小抽了一口气，“夏侯钰要娶的人是你？你与夏侯钰到底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情不知所起，却……一往情深。”初樱娇羞，甜蜜，感触，却又悲戚，“初樱自知不配得到钰亲王的垂青，初樱亦知道配不上钰亲王，但钰亲王却执意要娶初樱。太后与大王知道此事之后，并不同意……这都是初樱的意料中事，毕竟初樱是……”初樱稍作停顿，不忍说出埋怨菩德之词，“初樱不敢奢望能够成为钰亲王的妻，初樱更不愿钰亲王为初樱之事与太后与大王置气。初樱多番劝说钰亲王，钰亲王却固执地要在肃穆殿之外跪着，说是要跪到大王愿意答应为我俩赐婚，方愿罢休。”

　　“夏侯钰现在还在肃穆殿外跪着？”黛染转头看向窗外，只见原本稀落的雪点渐趋稠密，一阵寒风吹过，卷起雪的刺寒，直扑黛染……黛染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道：“外面这么冷！而且还在下着雪呢！”

　　“嗯……”初樱哽咽着点头，“初樱央求了高哲大哥许久，高哲大哥才勉强答应让初樱换上侍女的装束，偷偷带初樱到肃穆殿外偷偷看了钰亲王两眼。天那么冷，雪那般寒，钰亲王却执拗地冒着风雪跪在雪地之上……初樱何德何能……初樱何德何能啊！初樱欲上前劝慰钰亲王算了罢，高哲大哥却阻拦着不让初樱上前，唯怕被他人发现而受牵连。”

　　“所以你便来杏苑找我了？”

　　“在这大乾后宫之中，除了你，初樱还能求助于谁呢？”初樱忽而紧紧地握住黛染的一双手，哽咽着，恳求道：“初樱只求你为初樱跑一趟，求你帮初樱转告钰亲王，让钰亲王保重自身，另觅良人，忘却初樱……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黛染无奈地摇了摇头，失笑道：“纵使你不了解别的男人，你也该了解夏侯钰吧？虽则我与夏侯钰交情不深，但我知道夏侯钰定是固执之徒！难道你当真认为，单凭我代为转告的这几句话，夏侯钰便会改变初衷吗？”

　　“但除此之外，初樱还能有何办法？”初樱握紧黛染的手，哆嗦发抖。

　　“你便让夏侯钰跪着吧！说不定夏侯钰跪着跪着，便真能把太后与大王感化了呢？说不定太后与大王真会成全夏侯钰的一片真情呢？”黛染反手拍了拍初樱的手背，“夏侯钰身体健壮，跪一跪不碍事的！你倒不如想想，若太后与大王当真答应了你与夏侯钰的婚事……菩德该如何是好？”

　　“菩德……”夏侯钰固然是初樱心尖上的人儿，但菩德更是初樱难以割舍的骨血……初樱说：“钰亲王曾经说过，愿意如亲生儿子一般照顾菩德。”

　　“夏侯钰真是那般说？”黛染不免有些惊诧。

　　“是的。”初樱哽咽着点头。

　　“由此可见，夏侯钰当真是对你情深一片！”感叹过后，黛染担忧地说：“可菩德毕竟是离渊唯一的长子……说起离渊……离渊可知道你与夏侯钰之间的事情？”

　　“知道了。”初樱羞悔地垂下了头。

　　纵使初樱与离渊之间既不曾有过真情实爱，也不曾有过山盟海誓，更不曾有过联姻契约，但初樱与离渊毕竟一同孕育了菩德。虽则初樱一直都只是商樱的棋子，虽则初樱一直到现在都糊里糊涂地不知道为何就怀上了菩德，但离渊毕竟是菩德的亲爹……初樱不能不感到有悔于离渊。

　　“离渊对此，反应如何？”黛染小心翼翼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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