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一季,陨落成殇。
一声丧钟,让悲伤的花瓣离了花枝,憔悴飘零……就连从来只抱枝头死的傲娇紫曼罗,也骤然陨落了一朵。
就在这个月儿惨淡而迷蒙的夜里,锦瑟皇上永远地合上了眼。
生与死,从来只差一眼。
合上眼,再睁开,就是生;合上眼,无法睁开,便是死。生时不曾带来一草一木,死时也无法带走一尘一土。归根到底,纵使尊贵如锦瑟皇上,也不过是渺渺尘世间的一颗尘埃而已。
曼罗门贵族卸下奢靡盛装,换上了素白云锦,跪在锦瑟皇上的灵柩前,痛心欲绝,悲戚哀嚎,掩面大哭。
真心实意也好,虚情假意也罢,黛染知道她该和众人一同哀嚎,一同哭泣……但是黛染实在无法挤出任何一滴眼泪。并不是黛染不惋惜生命流逝,亦不是黛染铁石心肠,而是这些哭声实在太过于虚伪。
跪在黛染身前的鸢萝皇后,哭得最是肝肠寸断……然而素白加身的鸢萝皇后始终不忘浓妆艳抹,她脸上撕心裂肺的胭脂泪总能恰到好处地滴落,恰到好处地不破坏她精心描画的妆容,恰到好处地将她浓艳的妆容衬托得更加悲戚动人。
跪在黛染身旁的离渊,哭得最是声嘶力竭……离渊痛苦地深埋着脑袋,他悲恸的五官悲恸地挤压着他看似悲恸的眼眸,却始终只能勉强挤出几滴眼泪而已。
鸢萝皇后和离渊的虚伪痛哭将整个灵堂内的哭声,一并变得虚假。人生是戏,人死也是戏,一切不过是一场盛大的戏罢了。
黛染本不欲做戏。
然而,鸢萝皇后突然回目窥视黛染。看见黛染居然没有流泪,鸢萝皇后眼眸里刻意堆砌的悲伤顿时间都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凌厉,黛染惊恐地低头垂目……尽管仍是没有眼泪,但是黛染必须学着鸢萝皇后和离渊的样子,假悲,假嚎,假哭泣……人生在世,就算不欲同流合污,也不得不随波逐流。
在众人难辨真假的悲恸中,锦瑟皇上始终安详地合着眼。
锦瑟皇上的灵魂是否仍然徘徊在灵堂内,依依不舍地留恋着人世浮华?还是他的灵魂早已坐落云端,拈花微笑地静听这难辩真假的悲哭?
一切都无从得知了。
众人在锦瑟皇上的灵柩前跪哭了一天一夜。
在这一天一夜里,不少曼罗门贵族因为悲恸过度,痛哭晕倒,而被送回各自的寝殿。
黛染疑心,这些所谓因悲恸过度而晕倒的曼罗门贵族,其实是借故回寝殿歇息的……黛染知道她的这种疑心,很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意思。然而,又有多少曼罗门贵族可以称之为君子?
“父王!”
一声真实悲恸的叫喊,淹没了灵堂内一切虚伪的哭泣。
披着一身苍白锦袍的离寒携着一路风尘,大步走进灵堂,直奔锦瑟皇上的灵柩。
无论他如何快马加鞭,终究还是迟了……或许,从离寒转身离开萨释王宫的那一刻,他便该预想到会有这一天。但是,当这残酷的现实真在眼前,蚀骨焚心的痛仍是让离寒流下了男儿泪。
真水无香,真爱无言,真泪无声。
离寒沉痛地下跪,无声地哭泣,灵堂之内,恐怕唯有他那因哭泣而起伏不断的肩膀,明白他心中的悲恸。
五位王子扶灵,将锦瑟皇上的灵柩送至位于封陵城西山的曼罗陵墓。一路上,整齐排列的曼罗门贵族嚎哭着紧随锦瑟皇上的灵柩,索罗门则五体投地地跪在沿路的长街之上,哭送锦瑟皇上。
在人间,锦瑟皇上曾繁华似锦。
而如今,尘归尘,土归土。
忆往昔,才发现,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梦一场罢了。
从曼罗陵墓回萨释王宫的路上,鸢萝皇后拉着许久未见的离寒,共乘一辆马车。
马车内,鸢萝皇后心疼地拉着离寒的手,慈爱地说:“不见数月,寒儿实在清瘦了许多。塞外苦寒,母后实在不欲让你继续受苦。如今先王新逝,你可以以守孝为名,在宫中逗留三年……”
离寒摇了摇头,“我犯了错,受罚是应该的。”
鸢萝皇后悲从中来,“若你再坚持,你我母子二人下次再见,说不定也是今日此番光景……只不过,躺在那灵柩内的便不再是你的父王,而是你的母后……”
离寒说:“母后定会寿与天齐的。”
鸢萝皇后说:“母后知道你仍放不下黛染。但黛染已是离渊的妻子,明日黛染更将成为萨释国的皇后……寒儿,你该放下了。”
离寒说:“母后不要再说了,我已决定明日一早便回边塞。”
鸢萝皇后看着离寒,欲语还休。
欲语,是因为鸢萝皇后不愿离寒再受边塞之苦。
还休,是因为鸢萝皇后深知离寒的性子,离寒是不会听她的劝说的。
明日一别,既是生离,亦是死别了……有想及此,鸢萝皇后禁不住流下了眼泪,无声的眼泪在她艳丽的脸庞划下了两道粉白。
***
浮生共憔悴,不过是一刹光景。
从曼罗陵墓回到萨释王宫之后,曼罗门贵族便回到各自的宫殿休息去了。
只稍一刹光景,各座金雕玉砌的宫殿便再度传出靡靡宴乐之声。这群在金玉绣锦和醉生梦死中荒芜了心智的曼罗门贵族,可以不眠不休不婚不娶,却不可一日无歌舞饮宴。
喜宴大殿内。
鸢萝皇后独自一人坐在高台的凤座之上。
鸢萝皇后深知,她身旁的龙座已永远不会再有锦瑟皇上。该是感到悲恸的吧?起码该感到些许悲伤吧?然而鸢萝皇后却没有。有花开,自会有花落;有相遇,定会有分离……锦瑟皇上缠绵病榻多时,离去,无论是对锦瑟皇上还是对鸢萝皇后,都是一种解脱。
唯一能够让鸢萝皇后感触的,是明日这高台之上将会多一个离渊皇上和一个黛染皇后……让长子成为皇上,让亲外甥女成为皇后,让自己成为更尊贵的太后,这些都是鸢萝皇后谋划多年的苦心经营。明日,就在明日,她苦心经营的一切就要成为现实了。明日,就在明日,她就要成为萨释国除萨释上师以外,最最尊贵的人了!
墨染的夜空,无月无星亦无云。
本来黛染还在犹豫今夜是否该去紫瑶宫,谁料,离渊居然比黛染更沉不住气地溜出了和鸣殿。身为长子的离渊尚且迫不及待地私会情人,黛染当然也不会独留在和鸣殿了。披上玄色披风,黛染步步谨慎地混迹在夜色之中……途径从前的睡莲碧水,黛染突然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二哥……”
嘴巴不听使唤地轻唤了一声,黛染骤然停下脚步,不知所措地看着离寒。
“黛染……”
离寒轻唤着黛染的名字,缓缓地转过头。果然是黛染,是真实的黛染,不是他梦中或幻想中的黛染。
四目对视,相对无言。
黛染无法言喻此刻心中的复杂……她的一颗心绝望地跳动着,将她的胸口撞得生疼。她的一双眸酸楚地涌动着,仿佛有无尽的思念欲倾流而出。她的身体内似是有另外一份情感,为离寒忧伤的剪水双瞳而感到深深悲凉……黛染抬手捂住生疼的心脏,却无法捂住她倾流的眼泪。
眼泪,潸然。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黛染的眼泪始终是离寒一生的悲伤。
离寒走向黛染,他的每一步都是那么的沉重,仿佛一步便是一生……终于,离寒在距离黛染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
离寒沙哑的声音温柔地问:“为何哭了?”
黛染拾起披风一角,拭去脸上潸然的眼泪,“我没有哭……”
离寒的眼眸突闪寒光,“是否大哥对你不好?”
黛染轻微地摇了摇头,“我和他挺好的。”你不管我,我不管你……这种相处方式确实挺好的。
离寒努力一扯嘴角,“那便好……”
无由的酸楚差点让黛染再度落泪,“二哥,你清瘦了许多……边塞是否过于苦寒?若是那样,我去求鸢萝皇后让你留在……”
离寒摇头,打断黛染的话,“不必了。边塞没有你们想象中苦寒。”
黛染无法自已地哽咽,“当真?”
离寒点头,“当真。”
黛染问:“素馨给你带去的黛衣和锦书,你都收到了吗?”
离寒点头,“收到了。”
黛染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地将心中那股无由的酸楚压制下去,“其实……那锦书是我亲笔书写的,但那黛衣却不是我亲手染的。”
离寒浅浅一笑,“我知道。”
黛染错愕地看着离寒的浅浅一笑,“你知道?”
离寒的浅浅一笑忽而染上了回忆的悲凉,“手拙如你,又怎能染出那般工序繁复的黛衣?”
黛染悔疚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呃,不是……我确实是故意骗你的,但我并无恶意。”
离寒本欲伸手抚摸黛染的鬓发,就如小时候一样,但是离寒终究没有伸手。
离寒说:“能收到你的锦书,我已经很高兴了。”染黛衣那般辛苦的差事,离寒是绝对不愿让黛染做的。离寒惟愿能将黛染捧在他的手掌心,温柔备至地细心呵护。
离寒情深若许的剪水双瞳,于黑暗中注视着黛染。
黛染不敢用她酸楚的眼眸注视离寒的双瞳,黛染垂目,看见离寒苍白披风下的柔情黛衣。
这一刻,黛染想起了素馨。
悔疚吞噬了部分生疼的酸楚,黛染说:“那黛衣是素馨花了极大的心思特意为你染的。素馨对你情深一片,你可千万不要辜负她……”
“我只愿不辜负你。”离寒淡然而悲凉地注视着黛染,“纵使我们有缘无份,但我离寒这辈子,惟愿永不辜负你。”
咫尺天涯,相对无言。
酸楚的眼泪在不经意间早已潸然而落,模糊了她的眼,模糊了他的脸,模糊了他情深若许的剪水双瞳。
这对泪眼模糊的人儿并不知道,在那丛散发着不通人情的馥郁香气的紫曼罗之后,还有一个泪眼模糊的,素馨。
****
一抹孤寂的身影,在紫纱袅娜的檀香木凉亭内,孤寂地抚着琴。
黛染撩开袅娜紫纱,走进凉亭,没有坐在轲倪的身前,而是走到轲倪的身后。黛染附身,从轲倪的身后,抱紧了轲倪。黛染静静地用她染过泪的脸庞轻抚轲倪浓密的青丝,仿佛轲倪那头浓密的青丝能够抚慰她莫名酸楚的一颗心。
感受到黛染无言的异常,轲倪停下抚琴的长指,问:“怎么了?”
黛染闭着眼,呼吸着轲倪发间令人心安的浓香,“没怎么了。”
黛染的异常,让轲倪担心,“发生什么事情了?”
无法表达心中的复杂,黛染只得说:“锦瑟皇上死了。”
轲倪平淡地说:“我知道。”
黛染多少为轲倪的平淡感到诧异,“你不为此感到难过或感触吗?”
轲倪平淡地说:“生死有命。”
黛染问:“若今日死的是我,你也会这般冷静地说‘生死有命’吗?”
轲倪脸色一沉,“不许胡说。”
黛染追问:“告诉我,如果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轲倪脸色更沉,“不许胡说。”
黛染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脆弱,“回答我,好吗?”
轲倪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黛染问:“你不是说‘生死有命’吗?”
轲倪说:“你和别人不一样。”
黛染闭着眼,在轲倪的耳边柔柔地说:“轲倪,我爱你。”
黛染的这句“我爱你”比从前的每一句“我爱你”都更坚定。因为这句“我爱你”既是说给轲倪听的,也是说给黛染自己听的。
她终于明白,为何每次见到离寒,她都会心酸想哭……只因曾经的黛染曾经深深地爱过离寒,尽管曾经的黛染已经不在了,但是离寒的爱早已在黛染的心间,情根深种。
离寒,是曾经的黛染的挚爱。
轲倪,是现在的黛染的最爱。
拔不掉曾经的黛染种下的情根,却也绝不能舍怀中的轲倪。
在乔杏华的一生中,她一辈子只爱过一个男人。无论那个男人如何不堪,她仍是执迷不悔地只爱那个男人,直到那个男人亲手将她毁灭。
在黛染的这一生中,黛染的心中居然无法自抑地住着两个男人……她无法接受她的心中有两个男人,她也深刻明白她爱的是她怀中的轲倪。但是每当想起离寒,她的心仍是无法自已地隐隐作痛。
纵使她知道她爱的是轲倪,但是她仍是觉得对不起轲倪……想到这里,黛染更抱紧了轲倪。或是因为感受到黛染的不安,轲倪居然没有让黛染松手。于是,黛染就在轲倪的身后,靠着轲倪的背,沉沉地睡着了。
从无梦中醒来,黎明逼近。
在轲倪的额上印下一吻,黛染便不得不匆匆离开紫瑶宫。
黎明前的夜,很黑。
黛染心有旁骛地走出紫曼罗迷宫,一个失神,差点迎面撞上巡逻的侍卫。
幸而,此时,一抹黑影将黛染拉进了紫曼罗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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