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武身份特殊,就算进了大牢也没换囚服,再加上是春寒未退,身上衣裳一层一层下来也有不少件。
张三慢慢的剥着,一件一件叠整齐放在一边。
这期间又用去一刻钟。
楚贻廷看着,眼中露出几分不耐,不过碍着张三跟皇太后的渊源,又无法再置喙。只能憋这一口气干等。
终于,里衣也被剥光了,姜武身上只剩一条白色的薄裤,要是再撸下去,可就要跟眼前众人坦诚相见。
张三无声的叹了口气,用眼神跟姜武说了句抱歉,然后伸出一指,勾住薄裤就要往下拉。
薄裤宽松,张三刚用力就掉下去一指长,姜武被这磨人的刑罚折腾的黑了脸,如杀神修罗一般。
眼看就要失守,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气喘吁吁的,“刀下留人”之声。
张三精神紧绷,最先反应过来,猛地一用力,将薄裤又给姜武提了上去。姜武面色一白,抬眼看向匆匆钻进刑室的福康。
福康手里举着顺天帝贴身佩戴的九龙玉佩,朝楚贻华和楚贻廷道,“皇上以为,定国候一案干系重大,必须慎重处理,特特多宽限一日,今夜行刑立刻作罢!”
“原来你是在等福康!”楚贻廷站起身来,有些气急败坏的看了楚贻华一眼,眼中嫉恨分明。他怎么也没想到,一直保持中立,不参与任何党派之争的福康竟然被楚贻华争取了去!果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福尚书专于刑狱,素来明察秋毫,决不让一人蒙受不白之冤,定国候能碰上他,是定国候的福分,也是他命不该绝。”楚贻华四两拨千斤,拒不承认福康是受自己指使。如此,就算他楚贻廷告到乾元殿去,顺天帝也不会信。因为有福康在。
楚贻廷再留下去也没意思,拱手说了句“大哥请便,臣弟先走一步”就疾步往外而去。
福康和楚贻华对视一眼后,不约而同的看向姜武。姜武冲二人颔首,“谢太子爷、福大人为姜某周旋。”
“张师傅,先放开定国候。”楚贻廷吩咐了一声,张三立刻照做。
姜武终于恢复自由,又朝张三一拱手,“您可是张兄家中的长辈?”
“正是,义儿一进京就让人递信给我,说了你们之间的事。”
“原来你跟张师傅也认识?”楚贻华在一旁听着,不由笑出声来。心道,姜武运气还真是好的不行,有这么多人想着为他翻案。
“嗯。”姜武点了点头,“在定远县的鸳鸯岭,张兄帮过我不少忙。”
“有机会,将张义带来给本宫看看。”
“是,太子。”姜武应了一句。接着,福康插话,看着姜武道,“姜侯爷,现在最重要的是为你洗脱冤屈,其他的事日后再说。”
“有劳福大人!”姜武向福康拱手,接着将案发当时的细节与福康又说了一遍。福康一一记下后,沉声道,“要真如你所说,是宋太傅主动撞上匕首的,那伤口宽度和厚度一定有所不同。”
“既然刀口不同,那刑部仵作验尸时怎么发现?”楚贻华反问福康。福康正要说话,一个衙役从外面跑进来,急声禀道,“大人,孙成死了!”
“孙成死了?”福康皱眉。孙成就是替宋太傅验尸的那个仵作。
“回禀大人,是万花楼九娘报的案,孙成死在花魁姑娘如雾的房中,而如雾姑娘不知所踪。”衙役回禀。
“看来,事情果然有蹊跷。”楚贻华挥手让衙役退下,想了想,冲福康吩咐,“先不用理会孙成,你自去太尉府查看宋太尉死因,只有一日的时间,就算不能查清所有事情,也要先将姜武从案子里摘出去,其他案情再求皇上宽限时间就是。”
“是,太子。”福康颔首,看了姜武一眼后,与楚贻华一起往外走去。
出了刑部,楚贻华上马车回宫,福康则马不停蹄的往太尉府赶去。
太尉府,前院。宋妤儿跪在灵堂前,身形瘦削,脸色苍白如纸,手里捏着一沓黄纸,间或投进面前的火盆。
青瓷就跪在她身后,默默的陪着她。
身后,忽然一阵风起。
青瓷轻声道,“小姐身子弱,奴婢替您去拿件外衣。”说着,也不管宋妤儿同不同意就往外走去。
宋妤儿如行尸走肉一般的跪着,动作已然麻木。
“夫人!”忽然,碧痕从外面走进来,低低的禀了句,“福大人来了。”
“福大人,他来做什么?”宋妤儿终于动了一下,语调清冷的问。正说着,身后传来福康低沉的声音,“宋大小姐,令尊之死,恐怕还有疑点,请容本官再打搅令尊一次,尸体需要重验!”
“福大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宋妤儿转过头去,眼角挂着一滴珠泪,凄楚至极道,“凶手都已经承认杀人事实了,你们就不能放过我爹爹吗?”
“若定国候自己要翻案呢!他是你的夫君,你愿意看着他蒙受不白之冤,活生生被剐三千六百刀,直至成为一具白骨吗?”
“福大人,你说什么,什么三千六百刀?”宋妤儿被这可怕的刑罚吓的身形一晃,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你还不知道吗?两个时辰前,皇上因此事大怒,要让人在子时将定国候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那现在……”现在已经过了子时,宋妤儿的心轻轻颤抖起来。在她心里,还是不能接受她的夫君杀了她的爹爹。
“定国候暂且无事,幸得他及时想起一些线索,本官进宫以死相逼,才和太子赶在行刑之前,将他保下……不过即便如此,还是只有一天时间,一天之后,若是不能帮他洗脱罪名,他还是要受那三千六百刀之刑。”福康看着宋妤儿,一字一句肃然道。他赌的就是,宋妤儿对姜武还有没有感情。
宋妤儿听了,果然有些动摇,低头沉默着,过了很久,才轻若飘渺的说道,“我同意再次开棺,只求福大人能查出杀我爹的真凶。”她一字没有提姜武,可福康心里却明白,她总归还是在乎姜武的。
他点了点头,诚挚的保证了一声,然后唤自己带来的人上前,推开棺盖,将宋太傅的尸体抬了出来。
这一次事关重大,福康没有再让属下帮忙,自己亲自上前,动手除了宋太尉身上的寿衣,查验他身上的伤口。
宋妤儿不敢看,伤心的偏过头去。
福康仔细观察那道致命刀伤,还真发现这伤口不对劲的很,寻常人若是将人一刀刺死,那伤口总是向下,上宽下窄,上浅下深,可宋太傅胸间的伤口却是上下等宽,等深,完全不像失控之下刺进去的,反而像是楔进去的。
想起姜武在牢里与他描述的当日情形,福康心中有了成算,他看着宋妤儿的背影唤了一声,“宋小姐,你过来一下。”
“福大人,有何事?”宋妤儿转过头,一看到地上半身赤裸的尸体,又忍不住泪流。
“我有个疑点要与你说。”福康说着,怕宋妤儿想不明白,特意让自己带来的人去太尉府厨房找了两只冬瓜来。
他让一个衙役抱着冬瓜假充宋太傅,然后自己握着匕首假充姜武。
“宋小姐,你看好了,这是我发狂刺人时造成的伤口。”说着,他举起匕首,用力刺向衙役身前的冬瓜。匕首锋利,瞬间没入冬瓜,造成一道下倾的伤口。
接着,又换另一个衙役抱着冬瓜上前。
“宋小姐,这是对方主动撞上来,而我躲避造成的伤口。”
说着,他握着匕首的手往回收,抵在自己胸前,使匕首与胸口垂直,与此同时,衙役抱着冬瓜撞了上来,匕首刺进冬瓜,伤口与宋太傅身上的伤口一模一样,都是纵切入里,上下等宽。
宋妤儿聪慧,很容易就将这对比看了个分明。她不可置信的摇头,哆嗦着嘴唇,呢喃,“怎么会这样,我爹爹他怎么会自杀!”
“宋小姐,我知道这样的结果对你很残忍,可定国候又何辜!还有一件事,你恐怕也不晓得,令尊宋太傅当时传定国候过去,就是为了品鉴此案的凶器!”
“福大人?”宋妤儿瞪大眼,疑了一声,“你说什么,我爹爹请定国候品鉴匕首?”
福康颔首,表示确有此事。
宋妤儿看着他连连摇头,道,“不可能的,我爹爹只是一介文官,他向来对刀剑一类兵器毫无兴趣,更不会收藏,他喜欢的是金石字画。”不然的话,他也不会那么排斥姜武这个莽夫。
“这么说来,宋太傅被害之前举止是很反常的?”
“我也说不上来。”宋妤儿摇头,“我因为他待我与定国候的女儿冷漠,回府后并未与他有过太多交流,只隐约记得,在南邱苑用膳时,爹爹突然变得喜食辛辣,而他以前,喜欢用的是甜口菜,几乎从不吃辣。”
“哦?”福康打起精神来,想了片刻,捏着眉心又问了句,“令尊今日还有什么不同?”
“我、我想不起来别的了。”宋妤儿摇头。
福康又打量了眼地上的尸首,重重疑点告诉他,宋太傅是没有理由自杀的,那么地上躺着的这个,莫非不是宋太傅?
这般想着,福康一颗心几乎跳出嗓子眼,他又看了宋妤儿一眼,问她,“宋小姐确定这真是令尊的尸首?”
“福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本官听闻江湖上有一妙法,能将两个人容颜交换,称之为易容术,除非至亲至爱之人,否则旁人都发觉不了。”
“……福大人,请容许我再查看一番。”宋妤儿也希望眼前这具尸体是旁人冒充的,这样至少……她爹爹还活着。
她上前两步,跪在地上,细细查看尸首的肩部。
看完后,心再次跌入谷底,绝望道,“福大人,这是我爹爹无疑,他的肩上有一排牙印,是我幼时哭闹时留下的。多年来,爹爹明明有办法可以将其消去,可他却从未如此做过。”
“是吗?”福康说着,上前两步,蹲下身子,去查看宋妤儿所说的那排牙印。
只见尸首的右肩上,果然有一排清晰的因子。
福康看了片刻,突然出声道,“宋小姐还记得你留下这排牙印的时候是几岁吗?”
“约莫三岁。”宋妤儿回忆了片刻,道,“这事是后来祖母提起,我才记下的。”
“不对!”福康盯着右肩上的牙印,突然眸光一亮,道,“这不是三岁孩子留下的牙印。”
“什么?”
福康道,“婴孩到二岁半的时候乳牙基本上就会长全,那三岁的你应该是有二十颗乳牙,可这牙印分明不全,稀疏的缺了几颗……如果本官没有猜错,这应该是一个六岁孩子换牙时留下的牙印。”
“大人此话当真?”
“当真!”福康说着,将手往尸首下巴处摸去,想试试有没有人皮面具的痕迹,结果却并没有发现。
“这么说,这具尸首真的不是我爹爹……那我爹爹呢,他现在在哪里?”宋妤儿哀求的看着福康,带着哭腔问道。
福康摇头,“眼下的证据只能帮定国候脱罪,其余案情,本官会求皇上宽限时间,慢慢查清楚的,到时候,一定给宋小姐一个满意的答复。”
“如此,我就先谢过福大人了。”说着,宋妤儿屈身蹲了个万福。福康不敢受,侧身避过,指挥属下将现场恢复原状后,往外走去。
宋妤儿确定死的不是自家爹爹,也不再守灵,她留下两个小厮守着棺木,自己带着碧痕往后院走去。
南邱苑里,仍灯火通明。寝房中,宋老夫人大睁着眼,眼睛肿的犹如核桃一般。
宋妤儿进去后,眼眶不由又是一红。
“祖母!”她走上前去,在床边的杌子上坐下,难掩欢喜道,“妤儿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福大人方才又来了一趟,他道出这案子当中许多疑点,最后指正,死的根本就不是爹爹,而是一个冒充爹爹的人……祖母还记得吗?在妤儿三岁的时候,曾经在爹爹右肩上留下一排牙印……”宋妤儿絮絮叨叨的说着。将福康的推理和演示讲的绘声绘色。
老夫人听完后,又激动起来,不过这一次,宋妤儿明显感觉到,她这是惊喜。
祖孙依偎在一处,一个说话,一个倾听,也算平静祥和。转眼,半个时辰就过去了。宋妤儿看着老夫人情绪好多了,便让她躺下,等她睡熟了,才起身离开。
刚出南邱苑,她一抬头,就见管家慌慌张张的跑过来,朝她禀道,“大小姐,灵堂着火了。”
“怎么会着火?”宋妤儿一边质问管家,一边快步往前走去。管家跟在她后面,战战兢兢的说,“好像是风从窗户进去吹倒了蜡烛,蜡烛烧到白幡,然后火势就烧起来了。”
……
等宋妤儿走到前院,整个灵堂已经火光冲天。宋妤儿攥紧拳头,任由水葱似的指甲陷进掌心,脸上却不露半分疼痛。
深呼吸数下后,她强忍着心中悲愤,吩咐管家,“宋管家,安排所有小厮、丫鬟救火,务必将动静减到最小,要是谁不懂事,将走水的消息传进南邱苑,就休怪我无情,立即乱棍打死!”
“是,大小姐。”管家应了一声,匆忙退下,去知会闻风而来的众小厮、丫鬟。
齐阖府之力,终于在天亮之前将火扑灭。
宋妤儿眼底一片鸦青,坐在院子里,表情沉静如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很久后,她才开口,吩咐碧痕,“你去寻管家拿太尉府拜帖,走一趟刑部,将府里发生的事,事无巨细的告诉他,请他务必查出那个纵火的人。”
“是,夫人!”碧痕答应了一声,正要离开。
宋妤儿突然开口,又唤了一句,“算了,你回来,我自己去吧!”说着,她站起身就往外走。
碧痕瞧了眼自家主子身上有些不妥贴的衣裳,犹豫了下,到底没有提醒出口,只跑上前去,打算跟着她一起离开。
察觉到碧痕跑上前来的脚步声,宋妤儿回头看了她一眼,“你要去哪里?”
“奴婢跟夫人一起去刑部。”
“不必了。”宋妤儿摇头,顿了顿,又面色清冷的说,“你若真有心为我做些什么,就去南邱苑替我守着祖母,外面的污糟事,最好一件都不要传进她耳朵里去。”
“是,夫人,奴婢领命,一定替您守好了南邱苑。”碧痕答应一声,目送宋妤儿出府,然后转身,打算去南邱苑。
拔腿要走时,青瓷却跑了上来,有些不自在的笑了笑,“小姐现在都谁不信,就信碧痕姐姐你了。”
“哪里的事。”碧痕扫了青瓷一眼,眼里有笑,却没到眼底。她不蠢,知道现在太尉府里一片乱麻,谁都有可能浑水摸鱼。宋妤儿既然没有将事情交给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青瓷,那肯定就是对她有所怀疑。既然如此,她就更没必要一片赤诚的对待这个竞争者了。疏离一笑,便要离开。
青瓷有些挂不住,又追了两步,“不如我和姐姐一起去南邱苑?多个人也多个帮手。”
“不必了。”碧痕一口回绝,“我想前院,应该更需要人整理,你是夫人的左右手,应该知道轻重缓急。”说完,再不停滞的走了。
宋妤儿出门后,上了马车,冷冷吩咐车夫去刑部。车夫答应了一声,赶着马车跑起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在刑部大堂外停下。宋妤儿下了车子,正好赶上福康从刑部大堂出来,看见她,疾步走过来,问,“宋小姐怎么来了?”
“我想见定国候一面。”宋妤儿一字一句的说,“还请福大人行个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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