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振南走后,俊草独自待在屋内,将所有供器都看了一遍,又找来刑部画师,请他将酒爵的形状、纹饰全部描摹下来,一直待到天黑,才回东宫。
“掌事,奴婢听说太常寺被责之人,其中两人已经伤重不治,”袁珵秀侍候他用饭,一边轻声回话。
俊草不由箸尖轻滞,人证方面自己查无所获,供器方面又是个外行。可是,无论如何,自己也要找到证据,证明供器确实被人盗换,才有理由请太子出面向皇帝求情。俊草越想越没胃口,索性撤了晚膳,将画纸摊在桌上,闷头研究起来。
“奴婢请掌事饮茶,”蓝钰将沏了小芽的银油滴建盏,小心翼翼放在俊草手边。建盏又称天目盏,属于黑釉瓷,滴釉形成的斑状花纹,类似水面漂浮的油珠,花纹天成,珍贵异常,因此蓝钰奉茶之时特别当心。
“放着吧,”俊草头也没抬。
蓝钰刚来没多久,专侍奉茶,他见俊草平时温言软语,并不像东宫众人说得那般吓人,胆子倒比之前大了不少。看到俊草全神关注,他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插嘴道,“掌事,这不是供器么?”
俊草被他的言语惊醒,不禁蹙眉,“你说什么?”
一旁的袁珵秀见他如此,连忙伏跪在地,蓝钰呆了一下,也立刻跪地磕头。
“你怎么知道这是供器?”俊草沉声诘问。
“回掌事的话,这酒爵与青铜礼器的器型相近,故而奴婢猜是供器,”蓝钰见他并未斥责,膝行几步到他身边,指着画纸道,“酒爵上的纹饰,用的是缠枝莲和云雷纹,上面还有暗花,都符合礼器的烧制要求。”
俊草脸色微动,“你才多大年纪,这些都是从哪儿听说的?”
“奴婢家里世代种茶,三岁的时候,县府看上了奴婢家的茶园,说茶园旁的土质适合建窑,一个铜子儿也没出,就强征了过去,”蓝钰低头说完,忍不住又瞥了他一眼。
“是御窑厂?”俊草挑了挑眉,“你曾在御窑厂待过?”
“那倒没有,奴婢家里没了茶园,爷爷又不愿离开老家,父亲只能在附近打点零工糊口。新建的窑厂就是专门烧制供器,奴婢没事常常溜过去玩,所以大部分的供器奴婢全都见过,”蓝钰伸手抓了抓头。
“好!明日你跟我去趟刑部,记得闭紧你的嘴,倘若传了一丝一毫出去,我立刻摘了你的脑袋!”他淡淡说着,好像就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这回不用袁珵秀提点,就连蓝钰自己也能听懂,他的话不是恐吓,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难怪东宫众人,只要提到掌事的名字,莫不震慑帖服,自己差点就被他这副和风细雨的模样给骗了。
为了更好地活着,不单是俊草,每个人其实都在改变。不知从何时开始,口宣责罚已经十分顺口,举手杀人好像也不那么难了。皇宫就是这样一种地方,能够让人脱胎换骨,面目全非!
俊草请柳振南将剩下的五只酒爵全都从太常寺库房取了过来,“蓝钰,这些酒爵应该批次不同,你来看看到底有何区别?”
蓝钰走到俊草身边,翻来覆去看了半日,原本还颇为笃定的他,渐渐变得有些丧气。他似乎心有不甘,翻来覆去又看了几遍,对着俊草跪地回道,“奴婢无能,这六只酒爵无论从泥胎质地、施釉厚薄,还是纹饰的画功来看,几乎一模一样,应系同一窑内所造,甚至是由一人所制,就算批次不同,也完全一样,除非…,除非能找到制窑的工匠。”
御窑厂远在浮梁,就算找到窑工,快马赶回,至少需要一个多月,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但是,不试又怎么知道!
“起来吧,”俊草轻轻饮了口茶。
蓝钰起身,并未发现俊草眼中的失望,他来到摆放其他供器的桌案,细细看了一会,“掌事,这些供器也是一起的?”
俊草突然有些心烦,“去门外候着。”
蓝钰这才发现他眼底的冷意,吐了吐舌头,赶紧退了出去。
过了半柱香,俊草听到笃笃的敲门声,发现又是蓝钰,他不耐烦道,“何事?”
“掌事,奴婢可否再看一下?”蓝钰怯怯询问。
如今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俊草叹了口气,“进来吧。”
这回蓝钰好似不是随意检看,而是认真比对,每件供器他都一一拿起,却只细看一处地方。
“掌事,奴婢找到了,”蓝钰突然惊呼一声,俊草不禁站起身来。
蓝钰将所有供器通通摆在案上,指着表面的纹饰,兴奋地解释道,“奴婢可以确认,这些供器与那六只酒爵并非同批烧造。因为按照规制,供器都用缠枝莲纹装饰,可烧制这批供器的窑工,习惯在最后一笔微微往下压,说明他功力不够、经验尚浅。但六只酒爵上的最后一笔却很稳健,应该是名经验老道的窑工。这也是为何奴婢查看那六只酒爵,并未看出任何差别,因为它们本就是一批的。”
俊草比对着看,果然有些极细的差别。
“蓝钰,你留在这里,半步也不许离开,”俊草吩咐完,抬腿便走了出去。
“那奴婢万一内急呢?”蓝钰追到门口。
“忍着,”俊草头也没回,留下蓝钰苦着一张小脸,满是无奈。
俊草匆匆来到刑部大牢,他有个问题要向陆廷成求证。
“俊儿,你查得怎样了?”陆廷成拖着脚镣费力地挪到俊草身边,显得异常亲热。
俊草突然记起他头回见着自己,就如此称呼,好像真把自己当作心肝宝贝。若他并不需要自己相助,还会这般殷勤吗?
俊草微微出神却没有时间多想,“陆大人,奴婢想知道,每次祭祀所用供器是否都要求为同批进贡?”
“一般不用,只要器型对了就行。但是这次,因为新进供器刚刚入库,就直接拿来用了,所以都是同一批次,”陆廷成耐心说完,疑惑地问道,“俊儿,你问这个做什么?”
俊草忙了这五六日,心一直高高悬着,直到此刻,才觉得稍微安心。
“你确定吗?”俊草脸上看不出丝毫轻松。
“东西是我亲眼看着他们搬的,肯定没错,”陆廷成说得凿凿有据。
“那就好,此事有几名人证?”俊草又问。
“人证?证明所用供器均为新贡?”陆廷成皱着眉头说道,“当时在场的有七八人,他们都是人证,因为旧年供器都收在库房深处,没人往里面走动。”
“很好,”查到这里,俊草多了个心眼,“陆大人,若你信得过奴婢,贵府不许再有任何动作,也不要和其他人私自联络。”
“好,我记住了,”陆廷成点头道,“俊儿,你是不是查到什么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俊草瞥了眼牢门边的看守,“奴婢告辞。”
俊草找到柳振南,请他差人去浮梁御窑厂走一趟,将烧制新批供器的窑工尽快带回。等他忙完回到屋内,蓝钰已经憋得满脸通红,顾不上行礼就蹿了出去。俊草嘴角浮出一丝浅笑,这个蓝钰脑子活络,胆子也大,日后有机会倒是可以让他多加历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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