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裕在皇帝身边的耳目并不太多,高淑妃又听了他的嘱咐,宫门紧闭,并未差人四处打探,故而等他知道太子上表之事,钦天监已经按照之前商议好的日子,再次上奏。皇帝亲自拿起奏表,只看了一眼,脸就黑了,一把将奏表掷在地上。
牛玉瞥到废除两字,心里也是突突乱跳,他低头将奏表收妥,不敢多说一个字。
周贵妃侍立在侧,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不能出言询问,只是觉得钦天监的奏表肯定对太子不利。于是,她趁着空隙找来一名心腹,将消息悄悄递给钱元,让他想办法应付。
不久,钱元就送来回话,‘计划不变’。
三日后,周贵妃捧了太子誊写的药师经,跪在皇帝面前。皇帝近日病体愈发沉重,单单坐着也觉得疲累,只能靠在床上。他抬起软绵的右手,轻轻翻阅,只见每一页,每一个字,皆端正恭谨,飘逸隽秀,不禁有些犹豫。
皇太子朱见深是皇长子,也是一众皇子中,读书最好的一位,不仅胸怀大志而且非常孝顺。他囚禁南宫期间,太子受到拖累,不但被郕王下旨废除,还被逐出宫外,吃了不少苦,以致落下重言的毛病,归根结底,也怪他这个当父皇的没用。近年来,他十分重视太子的栽培教导,希望他能继承皇位,成为一代明君,可这钦天监的一纸上奏却让他疑惑丛生。他将太子禁足并非因为自己怕死,而是担心若真如钦天监所言,他选了一位无道之君,致使国家陷入危难,日后他再无颜面去地下见列祖列宗。
今日钦天监这道奏疏,称紫气已微即将散尽,若不废了朱见深的太子之位,自己这颗帝星很快就会陨落。
太子今年已经十七,皇二子德王朱见潾无心朝政,剩下的只有皇五子朱见澍。澍儿今年十二,别的都好可惜身体孱弱,只怕寿数不长。皇帝在床上前思后想,头疼不已,如若没有钦天监的奏表,他选定的这位皇太子,还真是新君的不二人选,想不到竟会有大凶之说,自己到底应该如何抉择?
“妾身瞧着万岁爷今日气色好了不少呢,”从昨晚起,周贵妃便令御医们减了助眠之药,她见皇帝醒来,笑眯眯地问道,“万岁爷感觉如何?”
皇帝并未感觉有何异样,以为周贵妃只是哄自己,直到晚间,他才觉得身子确实轻了些,神志也清明许多,忍不住问道,“爱妃,朕今日是吃了什么,似乎精神好了许多。”
周贵妃巴巴等了一日,就等着皇帝这句话,她若无其事地答道,“早膳、晚膳都是清粥,午膳也是平日里万岁爷常用的菜肴,没有什么特别的。”
“也是奇了,”皇帝轻轻嘀咕了一句,难道是自己回光返照了。
周贵妃装作突然心领神会的模样,双手合在胸前喃喃道,“难道是佛祖慈悲,怜悯太子的一片孝心,真的让万岁爷龙体大好了?”
她看着皇帝有些不解的样子,赶紧解释道,“今日一早,太子誊抄的药师经,已由佛堂供奉给佛祖,师傅说佛祖福至心灵,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了感应。”
“你是说太子手抄的药师经?”皇帝轻轻皱眉。
周贵妃点了点头,低声道,“这卷经书有七千多字,一般人要费上十几日才能写完。妾身只是吩咐太子尽快送过来,想不到太子只写了七日,就送来了,只怕他一日睡不上几个时辰呢。”
“这孩子确实孝顺,”皇帝颔首。
“万岁爷,既然药师经有用,不如让太子多抄几遍吧,”周贵妃打量着问道。
皇帝轻轻摇头,不再说话。
次日巳时,他传召内阁首辅李贤于文华殿觐见。
李贤已有十几日没有见到皇帝,此刻见他披着毛氅端坐窗前,虽然瘦了些,可精神不错,悬起的心也放了下来,“老臣给万岁爷请安。”
“免了。李大人,近日朝上如何?”
“回万岁爷的话,朝中并无大事,内阁遵照旨意办差,所有事务俱已处理妥当,”无论于公于私,李贤都很想替太子申辩,可此事非同小可,他犹豫片刻,接着说道,“若是万岁爷想要查阅奏折,臣即刻命人送来。”
“不用了,你说妥当,自然是好的。李大人,今日朕请你来,不为别的,有一件事,朕实在难以决断,”说着话,皇帝指了指案上,“爱卿请看。”
李贤双手捧过钦天监的两份奏表以及太子的奏疏,一一细读。读完之后,向来遇事镇定的他,也不禁双眉深皱。
“万岁爷,”李贤放下手中的奏表,伏地磕头,“废除皇太子乃是大事,光凭钦天监的一纸奏表就作此决定,未免太过轻率,请万岁爷三思。”
皇帝双眼盯着太子自废的奏疏,叹了口气。
李贤知道皇帝最看重仁孝,耐心劝道,“太子殿下宁可被废,也希望万岁爷龙体康健,实乃难得的纯孝。太子如此心性,又怎会冲撞帝星呢?”
“朕何尝不知,”皇帝摇头道,“可是钦天监办事向来谨慎,如此上奏再三,朕岂能视若无睹,一意孤行?”
“万岁爷事事都以祖宗社稷为先,实在是天下百姓的福气,只是,”李贤正想搬出大道理来说服皇帝,抬头瞥见皇帝的脸色,不由说道,“钦天监第二道奏表宣称,若是不废太子,帝星将受重创,可依臣看来,万岁爷气色不错,龙体似乎康健了不少。”
皇帝点头道,“说来也奇,太子抄写的药师经,在佛堂供奉之后,朕的身体确实好了许多。”
“太子殿下至仁至孝,对万岁爷的一片孝心,真是天地可鉴,难能可贵,”李贤顺势夸赞了一句。
“几年前,朕就开始培养太子,他不但品性敦孝,而且胸怀开阔,朕确已属意很久,难道朕从一开始就错了?”
“万岁爷是天子,天子的决定就是天意,万岁爷教导了太子殿下这么些年,岂能因为钦天监的几份上奏而白白枉费。况且我朝自古立长立贤,太子并无丝毫罪责,若是下旨废除,群臣恐有非议,对社稷的稳固也有影响。”
此时的阳光柔和地洒在文华殿内,明黄色的锦垫泛出隐隐光泽,织金龙袍上俨然盘踞的五爪金龙,瞪着圆圆的双眼,似乎也在等待皇帝的决定。这唯有帝王才能使用的形制颜色,彰显着君主至高无上的威严与权势,自己究竟要交给谁呢。皇帝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李大人,朕到底该不该传位于太子?”
“万岁爷,”李贤听他如此发问,满脸郑重,双手扶地又磕了一个头,朗声回道,“我朝若得帝王如此,实在是祖宗社稷的萌音,更是天下百姓的福分。”
朱祁镇沉吟半响,似乎打定了主意,他缓缓起身,声音是一贯的温和,“来人,传皇太子朱见深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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