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元的本意只想将郑吉敲打一番，看他是否能为自己所用，没想到俊草这时会来经厂，更没想到他如此直言不讳，倘若此事被捅去万岁爷那里，自己恐怕还要费一番口舌，倒是不值。他挑了挑眉道，“督公误会了。地藏经是贵妃娘娘为长哥刊印，蒋太监回禀说经书有些问题，我也是唯恐娘娘降罪，特意过来审看一番，既然督公不领情，那就当我多此一举。”

　　“印公的好意，苏某替郑提督谢过了，”俊草作了个揖。

　　“无妨，既然话已说清，告辞了，”钱元轻拂衣袖，站起身来。

　　“且慢，”俊草见他要走，伸手将他拦下，“经书之事，苏某这里有个法子，还请印公一听。”

　　“经厂由蒋太监督管，有什么事，还是让他出面，才合规矩，我就不越俎代庖了，”钱元轻描淡写，驳了回去。

　　“这事，蒋太监可做不了主，”俊草知他有意回避，直接问道，“若是要用二等松烟，司礼监的银子必不可少，若是没有银子，那就多留些时日，供经厂刊印，不知印公觉得哪种法子更为妥帖？”

　　钱元一愣，淡声诽笑，“司礼监又不是银库，任谁开口都能拨银子。至于这时限，乃是贵妃娘娘口谕，我说了可不管用。”

　　俊草唇角微勾，转头吩咐郑吉，“你命人递份申请过来，要用多少银子都写清楚，印公人在这里，直接签了省得你多跑一趟。”

　　郑吉身边的人立刻答应着去了。

　　“督公这是何意？”钱元眉头一紧。

　　俊草抖了抖衣袖，哂笑道，“贵妃娘娘对印公这般宠信，印公不会连几个银子都舍不得花吧？”

　　钱元瞥了他一眼，啧啧道，“想不到督公还是这般辩口利辞，竟将经厂的差事，扯到了我的头上？”

　　“印公执掌司礼监，你不点头，又有谁敢擅自做主，”俊草淡淡笑着。

　　这时，一人端着笔墨纸砚，小步跑了过来，跪在俊草面前。俊草核查申请内容无误，拈起墨迹未干的宣纸，轻轻抖了抖，递到钱元面前。

　　“若是烟子的气味冲撞了娘娘，司礼监上下都脱不了干系，区区两百两银子，我劝印公还是签了的好。况且，”俊草看着钱元的眼睛，温和地说道，“长哥未满周岁，小孩子家的，肯定不喜欢新墨，若是换了松烟，长哥应该会很高兴的。”

　　俊草突然提到长哥，让钱元心里一阵颤动，他抬头望向俊草。俊草的眼神没有丝毫异样，依旧那般清澈深邃。钱元挑眉一笑，终于松口，“也罢，既然督公开口，今日我就破一回例，将字签了，但是宫有宫规，下不为例。”

　　郑吉如获珍宝，将纸页捧在手心，却听钱元幽幽说道，“适才所提之事，还请郑提督多加斟酌，我等你的好消息。”

　　郑吉没想到他竟然当着俊草的面，重提此事，脸色顿时有些发白，幸好俊草似乎并未在意，只是冷眼瞧着他们匆匆离去，“郑吉，我有话问你，随我过来。”

　　俊草跨入正厅，坐了主位，郑吉转身掩门，跪在俊草脚下，“都怪奴婢办事不利，丢了督公的脸面，请督公责罚。”

　　“颜面难道还比性命重要！今日我若不来，你要如何交差？”俊草低声诘问。

　　“奴婢该死，”郑吉磕头道，“奴婢并不知道，是贵妃娘娘要的经书，否则就算减了别处用度，也不敢短了娘娘的开销。”

　　俊草哼了一声，“此事本就是钱元故意刁难，他是掌印，凭你的官阶根本应付不了。以后这样的事不许瞒我，听明白了么？”

　　“是，奴婢遵命。”

　　“你上任不久却被他当众训斥，于你立威大为不利，”俊草想到钱元故意在庭院中央让郑吉罚跪，不禁摇头，“你记住了，若是以后有人敢顶撞于你，无论对错，定要严惩，万不可姑息。”

　　“奴婢多谢督公提点，”郑吉垂头侍立，以为俊草会追问方才钱元所述，没想到他却只字未提。在他赶来之前，钱元曾对自己附耳利诱，妄图说服自己倒戈相向。自己深受督公大恩，当然没有答应，可他心思歹毒，居然当面重提此事。自己若是照实回禀，确实能够表明忠心，但也可能节外生枝，画蛇添足，既然俊草并未询问，不如索性闭口不言，免得徒增嫌隙。

　　俊草走到屋外，打量了一圈，“汤捷人呢？”

　　“回督公的话，奴婢见形势不对，打发他去值房请督公了，”郑吉低声回道。

　　俊草点了点头，“你一个提督孤掌难鸣，留你在此，难为你了。经厂由蒋春明监管，日后必会多加责难，汤捷为人稳妥，有什么事，记得让他前来找我，若我不在值房，就去东厂衙门。”

　　郑吉听了感激涕零，深深叩首，“奴婢资质平平，疏庸愚钝，不能为督公分担解难，却累督公夙夜操劳，实在无地自容。若有一日，督公用得上奴婢，无论刀山火海，龙潭虎穴，奴婢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起来吧，”俊草探身将他扶了起来，“你是我的人，无需如此见外。”

　　回到屋内，天色已经半昏，俊草换了件半旧的衣袍，倚在榻上，汪直沏了盏他平日里常饮的雀舌，放在案边。

　　俊草看也未看，悠悠道，“过了申时，我只饮胜雪，搁上三片即可。”

　　“是，奴婢这就去重沏，”汪直根据他的示意，找到一只黄色茶罐，才掀开茶盖，便有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他取过纯银茶则，小心取出三枚。只见这芽头状若针毫，比一般的小芽还要精细，恐怕只有万岁爷那里才有这样的好茶，怪不得他平日不饮。

　　其实这茶连皇帝那里都没有，今年雨水太多，胜雪总共才得了四罐。俊草素来胃寒，不能饮浓茶，除了进贡两位太后和昭德宫，唯一剩下的一罐，皇帝特意吩咐赏了俊草，统共只有五两，论起价钱，恐怕比金叶子还贵。

　　俊草饮了一口，见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古怪，不禁问道，“你这腿是怎么了？”

　　“没-没什么，”汪直赶紧摇头，“是奴婢走路没长眼，被石头绊倒，撞伤了膝盖。”

　　俊草瞥了他一眼，他立刻垂下了头。

　　最近几日，俊草也听到些风声，说蓝钰对汪直颇为苛责，经常借题发挥，令他罚跪。自己早就知道，蓝钰对汪直相当抵触，这般公报私仇也非善举。可规矩严些，对汪直而言未必是件坏事，否则照他那个胆子，说不定没待上几日，就被送去安乐堂处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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