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俊草没有惊动任何人,背上包裹,独自来到更鼓房,他一报名字,立刻有人出来,将他带至一间宽敞的正房。
屋里坐了一人,大约四十上下,脸色惨白,眼袋发青,听自己身边这人称呼他吴掌班,俊草躬身行礼,“奴婢苏俊草见过吴掌班。”
“你就是那东宫的苏俊草?”他瞧着俊草,惨白的脸上忽得多了一抹血色。
“正是奴婢。”
“从东宫被打发来的,你可是头一个,”他一双发肿的眼泡,将俊草细细端详了一番,觉得此人果然如传闻所述般,形貌昳丽,丰姿秀美,他忍不住嚼舌问道,“听说小爷十分宠你?”
俊草看他这卖力打听的模样,不由心生嫌恶,敷衍道,“吴掌班说笑了,若是小爷真宠奴婢,怎会不替奴婢求情?”
“宫里的事,谁又说得清楚?”他咂嘴说着,好似无限风流蕴藉其中,“听说小爷宫里的人,个个都是容貌出众…”
俊草不想听他满嘴胡言,打断了他的艳丽揣测,“奴婢奉万岁爷旨意,来更鼓房当差,具体差事还请掌班吩咐。”
吴掌班见俊草一脸正经,心中不快,哼了声道,“别以为你还是那个东宫掌事,到了这更鼓房,你给我好好夹着尾巴做人,不然爷的杖子管叫你屁股开花。”
“如果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先告退了,”俊草没有理会他的粗鄙言语,行了个礼转身退出。
身边那人也跟着他出来,淡淡说了一句,“吴庆安就是这德行,其实他人不坏。”
听他居然直呼掌班的名字,俊草看了他一眼,见他二十出头,模样普通,遂点头道,“多谢,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我叫钱元,既已见过吴掌班,我带你去净军值房。”
说是值房,其实只有一座通铺和一只储柜,铺上有几人正在睡觉。俊草将包裹轻轻塞进柜子,低声问道,“钱兄,你也住在这里?”
“我住在对屋,有事你可以来找我。”
俊草犹豫着问道,“对屋也是净…?”
“我领着平巾牌子,吴掌班平日里不管事,每夜的轮值都由我来安排。”
更鼓房内除了一员掌班,就是平巾和乌木牌者,再往下曰二牌和定水牌子,最低等才是自己这净军之职,此人年轻轻轻,官阶却不低。
俊草有些诧异,想要仔细打量一番,却见他微微低头,一双水葱似的手指提起泛旧的月白色衣袍,就着床铺坐了下来,身姿笔挺。俊草正要行礼,被他伸手轻轻挽起,宽大的衣袖从俊草鼻尖拂过,隐约带来一股淡淡的香气。
“我不在乎这些虚礼,不过我说的话你要好好记着,”他眉目之间故作浅淡,却遮掩不住他的威严之色,“从起更三点,到五更三点止,净军需要轮流上元武门楼打更。你们每夜共有五人,每更只许一人上楼,而且不能携灯,还有,千万不可误了时辰。”
“是,奴婢记下了,”俊草改了自称,点头答应。
“这种按部就班的差事,自然难不倒你这东宫掌事,”钱元说完正事,又是一副散淡的模样。
“钱-”,俊草一时间不知如何称呼。
“叫我钱元,更鼓房里都是获罪之人,不用自称奴婢,只要你把差事当好,其他的都好说。”
“是,我知道了。”
“你别怪吴庆元嘴碎,其实,我对你也挺好奇的。”
“嗯?”俊草不知道他要问什么,心里忽然戒备起来。
“你放心,好奇归好奇,”他见俊草有些紧张,不由哂笑道,“我并没有打探的意思。今夜没你的差事,你先踏踏实实睡上一觉,以后你可睡不了安稳觉了。”
钱元回到屋里,反手将门掩上,沉寂许久的心情,一时难以平复。老天有眼,想不到才过半年,就给自己送来这么一个宝贝。此人曾与太子共患难,只要太子出面求情,这人早晚能回去,若能找机会卖他个人情,到时候把自己也捎上,岂不是轻而易举?
想到这里,钱元忍不住摸了摸小指上的玉戒,阿婻,等我,我一定会替你报仇。
秋夜,微冷。
头一夜的差事就让俊草感觉十分不适。他轮值三更三点这班,按照规矩,打更需用藤条击鼓,用檀木榔头击点,都是体力活,这个时辰又最是渴睡,眼皮沉得都撑不开,而且还不许携灯上楼。若逢风雨交加,或无月之时,伸手不见五指,真是够呛。想到自己终于明白,这里被称为极苦之地,他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打完更鼓,俊草一路迷迷糊糊,拖着脚步往回走,对面忽然来了两名内官,其中一人手提绢纱宫灯,另一人上前问道,“这不是东宫的苏掌事么?”
俊草顺着灯光看去,发现二人均十分眼生。
持灯之人瞥见俊草手里的檀木榔头,笑着和身旁之人说道,“李长随,他如今可不是什么掌事了。奴婢听说他被万岁爷贬去了更鼓房,想不到是真事儿,只是不知道小爷接下来会宠幸谁?”
俊草听他对太子言语不敬,轻轻皱眉,却没有出声。
“你怎么不说话,难道哑巴了?”这人见俊草既不行礼,也不回话,伸手推了他一下,斥道,“你如今只是个净军,见了李长随还不跪下请安?”
长随这个小小的官阶,之前连见他的资格都没有,不知道这人怎会认识自己,俊草一言不发,贴着墙根跪了下来。
听他口称苏俊草,李长随终于相信,他哼了一声道,“苏掌事,果真是你。”
俊草淡淡回道,“李长随,请恕奴婢眼拙。”
“堂堂的东宫掌事,自然不会记得我这样的芝麻小官,可是,”他突然恨恨道,“我却记得你。”
李长随原是名奉御,一日当着东宫的差事被俊草摘了几处不妥,他的上司正好想提拔另一人,直接将他贬了一级,可惜他熬了多年才得了个从六品的奉御,因此心里恨极了俊草。
他指着提灯之人吩咐道,“他一个净军,见了本长随居然目中无人,你替我好好教训他。”
这人将宫灯置在地上,撸了衣袖上前,抬手便猛抽了俊草几个耳光,又踹了他几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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