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午后刚过,明月青正在医阁帮父亲誊抄昨日下乡的义诊手札,医阁门外走进来一位身着白色锦衣的公子。
解荣眼尖,一眼认出白衣公子就是昨天一起搀扶明月青的那个官员,昨日情况混乱,不曾细瞧,此时见他一身白色锦衣,竟是说不出的清雅高贵。
原以为他昨天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今天他竟真的来看明月青了,顿觉心里很不舒服。明明看到张彦四下寻找明月青的身影,却故意头一低,继续捆着药包,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解生奇怪的看了一眼解荣,连忙出声招呼张彦:“公子是来看诊,还是抓药?”
张彦扫了一眼低头不理他的解荣,不以为意的对解生道:“在下是来找明兄弟的。”
“明兄弟?”解生没反应过来。
张彦笑了,正欲纠正,却听身后响起一道粗哑的声音:“张大哥!”
张彦回头,见明月青从东面竹席上的桌几旁快步走过来,依旧是在头顶挽发,随意系了根发带,一袭青衫的男儿装扮,比之六年之前,身形、动作和眉宇间更显英气,若不是事先知道她是女儿家,决不会怀疑她的性别。
明月青见张彦真的如约而来,别提多高兴了,拉着他到后院厅堂上去坐。
张彦虽极少来医阁,明正林却是知道他是未央宫宿卫统领,明月霄能入太医院,与他的指点和举荐不无关系,加上张家在帝都颇有权势,这样的人,自是不能怠慢,向解生交待了几句,亲自引了张彦前去后院正厅。
明月青乐巅巅得跟着王姑婆一起端茶、倒水,张彦看她一如六年多前那般全无女儿家的扭捏、造作,性子依旧那么直爽、无拘束,心下唏嘘、感慨万千。
时光变迁,改变了多少人和事,而明月青仿佛是被时间遗忘在了角落的明珠,一朝被拾起,依旧是熠熠生辉。
不知道陛下见到明月青,是否和他一样,慨叹人生无常,历经风霜,早已面目全非,而有的人却始终如初。
因为有明正林在,明月青有心想问刘病已的近况,却不敢当着父亲的面问,更不敢让张彦提起昨天打架的事。随意问了几句张彦的近况后,便无话可说了。坐在一旁默默看着张彦态度温和的与父亲闲话家常,很是无趣地用手指在桌几上胡乱画着。
明正林抬眼看到明月青一副有话不能说的样子,心里了然,留下明月青陪张彦,自己去了医阁。
他前脚刚走,明月青就迫不及待的问张彦:“张大哥,病哥哥他现在怎样?”
父亲是个重情之人,‘母亲’离世多年,他至今忘不了,孑然独身不愿再娶。幸好父亲身边有他们兄妹三人,时常对他嘘寒问暖,而病哥哥身边只有个三岁多的孩子,他该有多伤心?多寂寞?
病哥哥,张彦听到明月青对陛下的称呼,摇头失笑,敢这么直呼陛下名讳的,估计也就只有这不谙世事的丫头了。
看着明月青急切而闪亮的眼睛,他突发奇想:“我带你进宫去见陛下如何?”
明月青眼眸一亮:“我能进宫?”
张彦想了想:“若是你想见陛下,我自有办法让你进去。”
一听能进宫见刘病已,明月青满心雀跃,但很快又冷静下来,她再天真、再急切,也知道以她现在的身份进宫,张彦肯定会冒很大的险,若是一个不小心被人发觉,只怕到时她有命进去,没命出来,若因此而牵连张大哥和病哥哥,那她决不以身犯险。
摇头笑道:“张大哥,皇宫那么威严的地方,我害怕,你只给我说说病哥哥就好。”
张彦将她脸上表情看在眼底,知她心有顾虑,便不再勉强,就将这几年分别后发生的事说与明月青听。
刘病已、张彦从华山回到长安,两年后,刘病已便娶了暴室小吏许广汉之女许平君为妻。夫妻两人相敬如宾,不到一年,便育有一子,不久,刘贺因荒淫无度被罢黜,在群臣推举下,立刘病已为帝。
前朝太子刘据一脉在武帝在位时,因罪起谋反而全家被诛,只留下尚在襁褓中的刘病已幸免于难,甫登帝位,身后无任何势力可依傍,对朝堂上各方势力或明或暗的欺压,一直强受隐忍,竭力从中斡旋,只为稳坐帝位,守住刘氏江山,为天下百姓谋取福祉。
明月青听得心潮起伏,激动难抑,待听到张彦说霍家为夺后位,下药害死刘病已的发妻、皇后许平君,又故意溺毙刚出生的公主时,再也控制不住,“啪”的一掌拍在桌几上骂道:“这些天杀的畜生!为什么不直接拉去砍了?”
张彦摇头道:“皇上手无兵权,如何敢动他们?”
明月青气愤难平,只觉胸口堵了一块巨石般:“那皇后就这么白白……白白让人害了?”
张彦看她情绪激动,忙给她倒了杯茶,递到她手上:“明兄弟,今日为兄所述,虽然大家心知肚明,却无人敢挑破,你听过后,切不可说与他人听,便是你的家人也不可以,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霍家三代均在朝为官,且个个身居要职,便是几个女婿,或文或武,也都是职务在身,一门荣耀,当朝无人能比。
明月青虽为一介平民,身在这帝都,自是明白其中厉害,郑重点了下头,接过茶杯,长出一口气,低头喝茶,努力平息激愤的心绪。
张彦拎着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转移了话题:“昨日明兄弟怎么会和都尔干他们打上的?”
这会厅上只有他们两人,不怕被家人知道,明月青就将昨日打架一事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张彦知道都尔干是匈奴的护国大将军,汉军在他手下折损了不少兵将,没想到他昨天在拳脚上竟然没有占到明月青半分便宜,心里对明月青佩服至极的同时,暗暗叹惜她是个女儿身。
明月青说着昨日这事,眼角眉梢也是一片得意之色。若是让师父知道那匈奴大将军在她身上没讨到半点便宜,估计也会得意的将胡子翘到天上去了。
想到这里,话题自然又转到她在华山时的生活上去。
说起华山上那段无忧的时光,明月青刚刚那激愤难平的情绪一扫而空,咯咯的笑个不停。
张彦受她情绪影响,也禁不住笑得开怀。
最后回忆起他们在华山上烤鸡的情形,那满院飘荡的香味仿佛犹在鼻端,明月青咂咂嘴:“可惜,你们走后,裴叔叔再没做过烤鸡,唉……”
张彦笑着起身:“走,今天我带你去吃另一样美味。”
一听有好吃的,明月青一下蹦起来:“是什么?”
张彦笑道:“烤羊排。”
明月青大喜,拉着张彦快步往外就走:“好好,快走吧。”好似去晚了,羊排就会飞走了一般,那急切的馋样,哪有女儿家的半分矜持,让张彦哭笑不得。
告之父亲后,从医阁出来,坐上张彦的马车往西大街而来。
……
马车走了半个多时辰,天色将晚时,马车才停下。
张彦挑起车帘,指着道旁一座两层楼阁:“这家酒阁在长安颇为出名,厨子也是西北数一数二的,尤其近期推出的烤羊排,更使得酒阁生意几乎夜夜爆满。”
说着话,酒阁内阵阵酒肉香气飘到街上,钻到明月青鼻孔里,引得口内生津。探头向酒阁看去,只见酒阁上下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很是热闹的样子,不待张彦下车,先行跳下马车。
两人下了马车,门旁立着的小厮立刻上前来,引着马夫将马车牵去他处。
站在酒阁门前,明月青抬头一看,黑漆的匾额上书“千风堂”三个龙飞凤舞的金字,很有些气势。
两人一同迈进大堂,明月青忙不叠的四下打量,只见一楼大堂摆了十几张桌子,都已满坐,抬头看向二楼,从木栏上看去,楼上似是也坐满了人。
只见几个伙计楼上楼下来回穿梭,上菜、端酒、倒茶,忙得脚不沾地。他们二人在大堂站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前来招呼,说酒阁散座、雅间均已客满。
明月青哑然,现在天还未黑,便是在家,也不到吃饭的时候,这酒阁便已客满,生意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掌柜的是个会做生意的,见张彦衣着不俗,有心揽下他的生意,让伙计搬了张小几,请张彦两人先喝着茶等上一等,等到有人撤桌子,便立时收拾出来给他们用饭。
张彦看看那放在角落里的矮几,眉尖轻蹙,有心请明月青吃顿饭,却被安排在那么个角落里等着别人吃完,才能轮上他们,这让他面子上如何过得去?
他回身歉意地看着明月青:“明兄弟,看样子咱们今天没有口福了,要不,咱们改天再来?”
明月青失望地撇撇嘴:“好吧。”
“好,改天咱们早些来。”张彦尴尬地说,第一次请客居然遇到这种状况,还真是让人颜面扫地。
两人转身欲离开,却听身后有人叫他们:“张兄请留步。”
张彦回身一看,通往二楼的楼梯上一人疾步走下来,是刚刚调到南苑校场的陈超。
陈超叫住张彦,快步走过来:“怎么才来了就要走?”
张彦看了明月青一眼,笑容尴尬:“客满,没有空桌了。”
陈超笑道:“难得在此见到张兄,如不介意,与我们一桌同饮如何?”
张彦看看明月青,还未说话,陈超已热情地拉住他胳膊:“走吧,张兄,咱们好容易才遇见这么一回,就不要推却了。”
“哎,陈超兄弟……”张彦抽出手,这小子就没看到他身边还有一个人吗?
陈超又伸手挽着他的胳膊:“张兄几时变得这么不爽快?另外两位都是相熟的人,大家难得一聚,张兄何故只是推却?”转眼看到明月青立在一旁,望着二人不说话,见他身形单薄,模样却极是清秀,唯唯诺诺藏在张彦身后的样子,不禁让人浮想联翩。
如此,更不能放过张彦了,别有意味地看一眼明月青,紧紧挽着张彦:“张兄莫不是怕我等怠慢了这位小哥?”
张彦一时涨红了脸:“陈兄莫要胡说。”
陈超嘿嘿笑道:“那便不要再推辞了。”
张彦无法,被陈超拖拽着上了二楼。
明月青犹豫了下,抬腿跟上。
上到二楼,跟着两人身后来到东面一处靠近木栏的桌前,见桌边已然跪坐着两个公子。
一个二十七、八岁年纪,方型脸庞,浓眉大眼,嘴唇有棱有角,模样很是英武。另一个则只有二十出头,剑眉星目,挺鼻薄唇,长得十分英俊。
明月青只觉那长得十分英俊的公子十分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不由对他多看了几眼。
那公子察觉到明月青的目光,转眸向她看来,很不客气的瞟了她一眼后,便即转开了目光。
那公子倨傲不屑的眼神和模样,倒让明月青一下想了起来,六年多前,和裴叔叔从华山回家时,在大街上遇到汉军骑兵,与欧阳将军并行的英俊少年,不就是他吗?
就是小时候拿雪球砸她的那个紫衣男孩。
想起这英俊公子是谁后,明月青看向他的目光立时变得有几分愤恨起来,这人当真是从小到大都是这种目中无人的德性啊。
喜欢明月照青城请大家收藏:(321553.xyz)明月照青城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