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寄篱下人生地疏思共处雨夜潜踪
萧云泽所居住的离宫在夔都城外十几里处的伏麟山中。这里本是当今国主萧天祚当年做皇子时的别院,虽然称为离宫,但实际上只不过是一座大庄园,除了林木荫润,厅台楼阁小巧精雅外,同普通有钱人家的宅院相比也并无特别之处,且此处远离市井,冷清偏僻,只因萧云泽自幼被视为不祥之人,不受父皇宠爱,所以才会被责令在此居住,实际上形同幽禁。
一众人马在朱漆大门前停下,连日劳顿,此刻到了家门,自然个个高兴,一时间欢声笑语,连萧云泽的一张冷脸上都微微露出了些喜色。
他翻身下马,紧跟着将杜若也抱了下来。
杜若紧紧跟在萧云泽身后,还不忘抓着他的衣袖,好奇地左看右看,可除了绵延的高院,就是眼前这座红色的,带了碗口大的明晃晃的铜钉,两边蹲着比人还高的石头狮子的大门,四周都是青山绿树,再无其他人家。
“这就是你家吗?周围怎么没有其他人家啊?”她想了想,仰脸问道。这些天一路行来,经过了不少街市,她已经知道人多的地方才有好吃的好玩的,可是这里除了山就是树,哪有集市?肯定不好玩!顿时大感失望,本来因“回家”所带来的喜悦之情不由消减了大半。
萧云泽本来对自己这些年来所受的冷落遭遇早已泰然处之,丝毫不以为意,但不知怎的,此刻听杜若这样一问,再看她面上有失望之色,心里竟然有隐隐有些难过起来。
可对着她一个孩子,又能讲得了什么?
门内早有侍从和管事的公公迎接出来,一看到自家少主手中还牵着一个粉妆玉琢,模样俏丽,但衣衫打扮一看就是蓬门小户出来的女孩儿,都不禁怔了怔。
管事公公赶紧行礼问安,然后才小心问道:“敢问殿下,这是哪家的小姐,您这是准备……”
萧云泽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小人儿--她惯例是见了生人就往自己身后躲藏,此刻正在自己背后露了半个脑袋出来,怯怯地看着眼前众人。他拍了拍她的头,示意她不要怕,这才开口道:“她是已故杜恒山将军之女,名叫杜若,是我们此次狩猎到狄州境地偶然寻获的,从今往后,她就住这宫里,温公公你传谕下去,就说今后杜姑娘的饮食起居,和我的一样,让他们好生照顾着,如有闪失,我惟你是问。”
萧云泽淡淡的几句话,已经让管事公公点头如捣蒜,连连称是--他这位小主子是他眼见着长大的,虽说不受当今圣上的喜欢,可脾气执拗,性子冷淡倒是不输人分毫,平日里哪儿见过他对何人何物如此上心过?既然如此,别说眼前的女孩儿是当年威震江山的杜恒山大将军的遗孤,就是一个乡野丫头,也得另眼看待了。
老太监心下这样想着,就赶紧冲杜若行了个礼,道:“杜姑娘,老奴是这里管事的,叫温良春,姑娘今后居住在此,要什么吃的、玩儿的,都只管跟老奴要,还有以后宫女儿、小太监们要是对姑娘不恭敬,服侍的不好,也尽管跟老奴说,老奴好让人责罚他们,给姑娘出气……”
杜若的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温良春,发现他慈眉善目,看上去很是亲切,这才乖巧地点点头,依照萧云泽的指示,叫了声:“温公公好。”
这可把老太监喜得眉眼都挤到了一处,连声应道:“好好好,杜姑娘可真是聪明伶俐,不愧是名门之后!”
吴钺等一干知情人闻言都不禁抽了抽嘴角,但又不能说破,只能暗暗憋笑。
众人回到宫内,温公公忙传唤宫人伺候萧云泽和杜若沐浴更衣,又按萧云泽的安排,在他寝宫听涛小筑的观雨亭里摆了午膳。萧云泽怕杜若害怕,特意屏退了伺候的宫人,就剩下自己和她对着满桌的美味。杜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好吃的,边吃边开心地说个不停,一时间,小小的凉亭内尽是她银铃般的欢笑和娇憨稚嫩的话语声。
萧云泽自记事以来,都是一个人独自用膳,从来无人象这样陪伴过他,此刻也不禁有些欣喜--当初他只是出于愧疚想为她找个归宿,不料十几天下来,觉得她愈发有趣,以后有她做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给她面前的玉盏内多夹了几箸菜,叮嘱道:“慢慢吃,都是你的。”
杜若的小嘴巴里包满了菜肴,两腮鼓鼓,如同衔了满口过冬粮食的小鼠,一边奋力咽下一边点头问道:“你怎么不吃呢?”
萧云泽这才惊觉,自己这半天下来,只顾看她和为她夹菜,根本就没吃几口,此刻被她一双晶亮的眼睛盯着,脸上的表情不由地有些尴尬,马上垂了眼帘道:“我这就吃。”
话音甫落,眼前的浅盏里已经多了一片红糟鲥鱼,他抬眼看着杜若--她也正笑嘻嘻地看他,“你吃啊!这个最好吃呢!”
萧云泽自小无人爱怜,整日对着的又都是些唯唯诺诺的下人,从未有人象杜若此刻这样同他说话,心里顿时生出了些异样之感,只觉得又甜又涩,又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低头用银箸拨弄那鱼片,只是眼角余光依然留意着杜若。他见她唇边一抹油渍,不觉就伸手抚了上去,手指一捻,将它擦去,而杜若却浑然不觉,仍在催促他快吃。
他夹起鱼片,放进口中,果真觉得鲜美异常,似乎平日里从来没有尝过如此美味,不由也食指大动,一餐饭吃得格外香甜。
膳后,温良春又来请萧云泽的示下,为杜若安排居处。
萧云泽想了想,道:“到那就住锁烟别院吧,和这里比邻,有什么事也方便照应。”
温良春正要领命而去,就听到杜若问萧云泽:“你住哪里呢?”她虽然听不大明白他们讲什么,但已经猜测到萧云泽这是要给自己另外找一个住处--这些天来,她都是和他同睡在一个房里,开始是怕他丢下她不管,后来是习惯了,如果一个人住她会害怕,因此心下十分担忧。
“我就住这里。”萧云泽指了指身后隐藏在几株桃花和一丛翠竹中的几间小巧精致的房屋,说道。
“那我能不能跟你一起住?”杜若看了看这些粉墙黛瓦的房子,小声问道,“反正你有这么多间屋子。”
“那可不行,姑娘怎么能跟殿下住在一起呢?”萧云泽还没来得及开口,温良春已经说道,“姑娘且跟我走,我保管你的屋子既漂亮又舒服。”
杜若还想再说,可看到萧云泽已冲她轻轻摇了摇头,便知道他也不肯再让她跟他住在一处,尽管心下不愿意,可初来乍到,对着周围的那么多双陌生的眼睛,又不敢违逆,只好垂了头,跟了温良春走。萧云泽见了,暗叹了口气,也跟在她身后,一路行来。
锁烟别院和萧云泽住的听涛小筑只一墙之隔,中间有一道月洞门可以通行,很是方便。院子里是小小的三间房子,青砖粉墙,虎皮石阶,很极为雅致。屋房前还有一个不大的池塘,里面满塘碧绿的荷叶和菱荇,养着几只五色鸳鸯,沿曲岸栽种着一溜儿垂柳,现今正是仲春,入眼满树绿绦,夹着假山两侧开得锦绣云霞一般烂漫的几树丹葩垂丝海棠,果然如烟似雾,锁烟之名即由此而来。
温良春看到杜若睁大眼睛东张西望,不由笑道:“杜姑娘,这里漂亮吧?以后可就是姑娘你的家了!”
杜若未作声,对她来说,满眼的美景也敌不过不能和萧云泽住一处的难过。
此时,已有两个穿着玉色宫装裙袄,一样妆饰的女子从房内迎了出来,她们先是对着萧云泽下跪问安,然后又转向杜若行礼,想来是温良春已经交代过了。
萧云泽摆了摆手,示意免礼。
“殿下,含烟和竹云今后就专门伺候杜姑娘了,您看可妥当?”温如春问道。
萧云泽看了看两人,他对宫中之人,本就不甚在意,只嘱咐了一句“以后小心伺候。”,就携了杜若进了屋内。
萧云泽仔细检视了屋内各处,见布置得确实妥当,也就不再说什么。可杜若却一脸苦楚,纵然是屋宇华美,处处都是她没有见过的新鲜之物,也无心去看,更不言语,只是可怜巴巴地跟定萧云泽,盼望着他能回心转意。
萧云泽看她的表情,心里也有些不忍,但转念一想,这里虽是离宫,可毕竟是皇家之地,规矩众多,也只能硬了心肠,安排妥当一切,对温良春和两名宫女交代了几句,就以有事为由径自离去了。
杜若看着他的背影,恨不能立刻追过去,可又不敢,待众人走后,就对两个宫人说要睡中觉,然后躲在被子中偷偷哭了半晌。
晚膳仍摆在萧云泽的寝宫内。
因为杜若心里难过,晚膳时便没了中午的兴致,竟然不言不语,面对满桌的美味佳肴也不肯多吃。萧云泽看在眼里,又见她两只眼睛如同两只小桃子,就知道她定是哭了一晌,心里也酸涩起来,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出言安慰,所以自己也跟着没了情绪,一餐饭两人都相对无言,吃的食不甘味。
膳后,萧云泽要温书习字,就打发宫人送杜若回去。
杜若虽然不愿意,可知道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的家--萧云泽对自己再好,也不是自己的父母,更怕再闹起来,他就不要自己了,只能忍痛乖乖跟着宫人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萧云泽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内,手捧书卷,半晌却一个字都没有看入眼中。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雨来,淅淅漓漓,雨气飘入窗内,竟然有些寒意。
春雨丝丝最入愁。
萧云泽盯着眼前的一盏纱灯,不禁入了神,就这样不知不觉竟然坐到了夜澜更深,小太监来请了几次,仍无意安歇。
雨势渐大,几片晚开的残桃被风吹入了窗内,落在桌上,浅红的花瓣上汪着水珠,如同粉面上的盈盈泪滴,让他不禁想到杜若的小脸和哭红的眼睛,顿时更觉黯然。
忽然窗外一阵细微的响声,将他惊醒。他自幼习武,耳力之聪自然非常人能及,他平日从不让侍卫守在房外,侍奉他的宫女太监此刻也不可能在庭院中走动,且院中之人脚步很轻,显然是在刻意隐匿自己的行迹,如此看来,来人定不怀好意。
萧云泽瞬间绷紧身体,整个人已经如同引而待发的利箭,就等时机一击而出。
可过了半晌,外面的人仍然没有其它动静,萧云泽有些诧异,正想出去看看,就听到一声几乎轻不可辩的“哈啾”,显然是打喷嚏的人怕被人察觉,用手捂住了口鼻,如果不是萧云泽耳力过人,估计也无法从风雨声中分辨出来。
这声音听上去相当耳熟,萧云泽反应过来,立刻飞身拉开房门冲了出去--果然,廊前的桃树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躲在树干后,用手掩着嘴巴,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正直直盯着半开的窗户,满脸紧张。
雨水已经将她浇了个透湿,一身蓝底白花的裤褂贴在了身上,更显得纤弱瘦小,黑臻臻的头发湿嗒嗒的贴着被冻得惨白的小脸,连嘴唇都已经发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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