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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长宁帝姬 宋蓁兮 3966 2021-04-02 20:53

  苏洛央记得,那是景和二十一年的冬天,皑皑白雪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整个皇宫,漫天的白色如柳絮一样慢悠悠地飘落,烨王府前的那棵桃花树上的枝桠笼上了一层层薄薄的霜,银装素裹,岁月静好。

  那是她走过的最严寒的冬天。

  她出嫁了,是在腊月初五的那天。

  婚期是颜澈选的,因为颜澈说,腊月初五,寓意和和美美,宜嫁娶,宜成家。苏洛央明知道他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也没有戳穿,任凭他欢欢喜喜地抱住她,漆黑的发丝绕过她的指尖,掺着几分旖旎缱绻。他的一袭红衣潋滟,铺天盖地地漫过她的视野。

  真可怜。

  苏洛央梳妆时心不在焉地嗟叹。

  她望着菱花镜里的女人,红衣胜火,面若桃花,本该是最好的年华。她怔怔地抚过脸,望着眼前这个眉眼疏淡,嘴角挂着残酷的冷漠的女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不过双十年华,怎么就一刀一刀地刻上了苍老的痕迹?

  替她梳妆的是颜暖,她的手指捋过她的每一寸发丝,乌黑的长发逶迤至腰。苏洛央望着那张和颜曦愈发相像的脸,心口发酸,十五岁的少女,正是如花年纪,一切的苦难,尚未开始。

  颜暖为她弄好发髻,戴上凤冠霞帔,正要摘下她绾在发间的那支桃木簪时,却被她制止了。

  她柔声道,“戴着吧。”

  颜暖悻悻地放下手,她知晓那簪子对于苏洛央的重要性,便不再多说。她望着她发呆,啧啧叹道,“洛央姐姐,你真美。真是便宜皇兄了。……现在要改叫嫂嫂了吧。”

  她发出善意的取笑声,却让苏洛央羞红了脸。

  颜暖难得见她这副模样,便不依不饶了起来,惊奇地“咦”了一声,“这还没嫁呢就成这样了,真要是嫁过去了,你岂不是要跟皇兄一起管教我?不妥,我得把你藏起来,免得日后少了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姐姐,而多了一个严苛的好嫂子。”

  “颜暖!”

  她攥着手帕,跺了跺脚,有些恼怒。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她站起身来就要赶人,“好了,我的公主殿下,你可以走了。”

  “好好好,我这就滚。我要是把你给惹恼了,皇兄还不得弄死我啊。”她说。

  苏洛央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颜暖走出去,往日总是着一身素净的衣裳的她今天难得穿了一身桃红色的襦裙,衬得那张本就明丽动人的脸更是出尘绝艳,举世无双。

  她的心微微泛起波澜,仿佛她这一走,便再也回不来似的。

  于是她喊住她,“阿暖。”

  颜暖转过身来,含笑道,“怎么了?”

  她对上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神色微僵。喉咙仿佛哽住了,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得摇了摇头,“没什么。”

  颜暖也不在意,昔日那个怯生生地跟在她身后的女子微微泛红了眼,走上前轻轻地拥住她,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句,“今天本该站在我这个位置的,是阿姐。”

  苏洛央一震,鼻头微酸。

  “这句话,就让我替她说吧。”

  她顿了顿,“要幸福啊,嫂嫂。”

  她看着她渐渐走远,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那句话梗在胸腔,疯狂地叫嚣着。

  她缓缓阖上眼,眼泪便顺着脸颊滑落,渗入她的手心。

  阿暖,若我做了不可饶恕的事,你还会原谅我,还会如此掏心掏肺地对我吗?还会那样亲昵地唤我一声,洛央姐姐吗?

  不会了。

  苏洛央知道,她一踏出了房间,她们从此,就如这楚河汉界,互不相扰,恩断义绝。

  吉时到了,窗外一片喧嚣欢腾。

  苏洛央却没有动,她静静地望着漆黑的天空,漆黑的眸子里仿佛翻涌起惊涛骇浪,又归于平静。远方火光弥漫,尖叫声此起彼伏,很是凄厉。她却轻笑出声,笑声中难掩快意。

  她知道,今夜她处心积虑编织的美梦,就要碎了。

  *

  潮湿的地牢里难掩恶臭,泛着难闻的霉味。苏洛央提起裙子走进去的时候脚边蹿过几只老鼠,牢头小心翼翼地瞥着面不改色的她,面上尴尬,涨红了脸,“殿下,这地牢不是您这千金之躯来的地方,您看……”

  苏洛央凉凉地斜了他一眼,看得他一阵寒颤,下意识地两股战战。

  凛冽的寒风刮过她冻得通红的脸颊,她攥紧了火红的披风,轻轻抖落裙裾上的风霜,漫不经心地问,“颜澈呢?”

  牢头讨好地笑了笑,“还在里面关着呢,他从昨日到现在滴水未进,吵着要见殿下您。奴才实在是没办法……”

  她哪里还会管他,不耐地摆摆手,将他挥退,然后径直走到牢房的尽头。往日容颜倾城绝艳且难掩清贵的男子奄奄一息地躺在冰凉的草席上,面上狼狈不堪。他还是昨日的红衣,与伤口上汩汩流淌的殷红的血融为一体。

  她倚在牢门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宛如看着一个卑贱如泥的蝼蚁。

  她的嘴角始终噙着一抹冷若冰霜的笑容。

  “你来了。”

  苏洛央看着他,不做声。

  他却把手撑在地上,缓缓坐起来,眼含嘲讽地盯着她,目光咄咄逼人。

  他剧烈地咳嗽着,神情痛苦,“难为你还想起来看望我,我以为,你恨不得让我死。你踏进这污秽之地,来看望我这将死之人,东齐的长宁公主殿下,果真是仁慈啊。”

  她装作听不懂他言语里的讽刺,慢条斯理地开口,“你说得没错。不过,我哪能让你那么容易死啊,我当然得让你尝遍人生百苦,受尽折磨,才能死啊。”

  他痛苦地阖上眼睛,说出的话却是风马牛不相及,他问,“苏洛央,好玩吗?”

  她没有听明白。

  “什么?”

  颜澈抬起头看着她,眸子清澈透明,却让她一阵心烦意乱,堪堪避开了他的目光。她最讨厌的便是他那双眼,干净得不染纤尘,仿佛从未经历过世事的洗涤,总会让她自渐其秽。

  可这世界上的人,唯独他,最没有资格说干净。

  他重复道,“苏洛央,这两年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好玩吗?”

  “苏洛央,看着我这两年把你捧在手心,放在心尖,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地讨好你,取悦你,而你却无动于衷,好玩吗?”

  “苏洛央,看着我国破家亡,一无所有,好玩吗?”

  苏洛央默。

  她答不出来。

  良久,她坦然对上他清澈的目光,“看着你痛不欲生,我很欢喜。”

  “颜澈,当初你杀我父皇,逼我母后,害我兄长,破我国门,毁我家园,可曾想过天道轮回,你也有如今这下场?”她冰凉的手指轻划过他的脸,眼神颤栗,“不,你比我可悲,比我可怜。因为你,爱上了一个从头到尾只想带给你毁灭的人!”

  “而你最不该的,是爱上我。”

  她步步为营,以爱情为诱饵,终于让他尝到了肝肠寸断的滋味。

  颜澈别开脸,不愿再去看她一眼。他讥笑道,“既然如此,当初你为何要治好我这瞎眼,让我瞎一辈子不是正合你心意吗?”

  她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直视她,眼眸里划过一丝狠厉,声音微寒,“因为,我要你睁着眼,看清这一切,看着自己,一无所有,万劫不复。”

  “……你赢了。”

  苏洛央放开他,低低地笑了。她抚摸着他胸上的伤口,一圈一圈勾勒着他的轮廓。那是昨夜她用他送的那根玉簪穿透他的胸膛时留下的,快准狠,不给自己的心软留下任何的余地。她问,“疼吗,颜澈?”

  她的声音恶毒而无情。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答。

  “疼啊,穆漓笙。”

  他苦笑,“苏洛央,我疼。”

  只是再疼,也抵不过,我爱你,而你恨我。

  苏洛央也疼。

  她的胸腔隐隐泛疼。

  她狠下心来,站远了些,面无表情道,“很好。你现在恨透了我吧,那便恨吧。你越恨,我越快活。你越恨,我东齐穆氏在地底下,才会越安心。”

  他是恨透了她。

  他恨她处心积虑地接近他,让他爱上她。他恨她毁了他的家,灭了他的国,让他一生,爱而不得,孤寡无依。但他最恨的,是她欺骗了他,却不肯骗他一辈子。

  如果恨可以两清,那该多好。

  只是他们之间的那些账,早已分不清了。

  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感受到他的目光灼灼,如针一样扎在她的背上。她挺直腰杆,想要头也不回地走出地牢,却听见他在背后低声问道,“穆漓笙,你有没有爱过我?”

  她脚步一顿。

  嘴角微微弯起,似嘲似讽,“……颜澈,我的酒量很好。”

  光是这一句话,便够了。

  光是这一句话,他便溃不成军。

  她用爱情编织出来的谎言,原来从头到尾,沉溺其中的人,只有他。

  他枯坐在原地,怔怔地,倏然,疯狂地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眼泪便掉了下来。

  像是在肆无忌惮地嘲讽那么多年,自作多情的自己。

  ……

  苏洛央走出地牢时便看见了她心心念念的那人。白衣胜雪的少年公子背对着她,负手而立,见她走出来,嘴角便泛起温柔的笑容。

  他缓缓伸出手,那手指修长而白皙。

  “阿漓,我们回家。”

  ……

  那是景和二十一年的冬天。

  于苏洛央而言,是她夙愿达成的一年。

  于颜澈而言,是他生不如死的一年。

  而于苏南卿而言,是他命运转折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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