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五那日,皑皑的白雪覆盖了整个皇宫。
自我记事以来便厌极了下雪天。
雪天便意味着母亲的旧疾又复发了,她总是隐忍着不让我知晓,每当那时只会找个借口把我给支走,然后一个人掩着口鼻咳嗽。有时手帕上也染了血,在一片白色里触目惊心。
雪天便意味着母亲又要坐在窗棂边怔怔地望着那一片银装素裹发呆,有时候一坐就是一宿,眼睛里偶尔有血丝,眼中只望得见猩红,不见那抹白。那时她便会不顾自己的身子,怎么劝也劝不走。
我想,她大概是想极了我的父亲,念及了那个偷走了她一腔热血又悄无声息离去的人。那时我总是会好奇她与父亲的故事,歪着头死乞白赖追问了好几次,然而她只是含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却是一言不发。
后来我就再也没问过。
我想那一定是个悲伤的故事,那个不为人知的故事,足以剜心刺骨,足以肝肠寸断,我一提及,胸口便止不住地隐隐作痛,痛到我再也不敢多问一句。
哪怕一句。
她以为我一无所知,却不知我知道的,比她以为的还要多。
后来我更是恨极了全是白色的雪天,让我想起了那个痛不欲生的雪夜,想起那片白色里触目惊心的一抹红。
那日是我母亲的祭日。
我记得我母亲便是在大雪纷飞的季节抛下我撒手人寰的,我在那棵覆满了霜雪的桃花树下抱着奄奄一息的她哭得肝肠寸断,然而她却说,对不起,念念。
她对不起我什么呢。
我想扬起唇笑,眼泪却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不负责任地抛下我不管,是她对不起我。她让尚且年幼无知的我从此一生孑然一身,孤寡无依,是她对不起我。若不是颜澈,若不是颜澈……这世上便没有了颜菀。
这世上哪有这样无情无义的母亲。
我大概穷其一生,都不会原谅她了。
那天殷红的血蜿蜒了一地,染红了无暇的霜雪,触目惊心。
从那时起,我恨透了白雪皑皑的雪天。
以往的每年,我都会偷偷地在宫殿里祭奠我的母亲。看着燃烧的火焰慢慢吞噬着火盆中的纸屑,被意外而来的风吹得漫天都是,零星的火光还在火盆里微弱地闪烁着。我蹲在地上,悲哀地发现自己无动于衷。
大概麻木的人从来都无知无觉。
颜萱跑来我宫殿的时候把我火盆踹翻了,我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她站在我面前趾高气扬地对我说,“颜菀,你不知道皇宫里不能私自祭奠的啊?我看你仗着有父皇的几分宠就无法无天了!”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看着那点火光在我面前慢慢熄灭,就像我眼里的光慢慢暗下来一样,忽然很想扑上去将她那张得意洋洋的脸撕碎。
于是我真的这样做了。
我真是个睚眦必报的好姑娘。
这点该是随我母亲。
听闻青梧姑姑道当初她就是用手上无形的刀刃一刀一刀地让那些欺辱她的人尝尽世间的苦果的。
我把颜萱揍得鼻青脸肿的时候完全没想过后悔,程贵妃赶来的时候狠狠地扇了我几巴掌,尖锐的指甲划破我的脸颊,疼得我几乎要扑上来与她厮打在一起。我捂住脸冷冷地瞪着她。
我想我此刻一定丑态百出,那道红痕一定是贯穿了我的半张脸。但颜萱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不好过,她也别想好过。
颜澈没有来。
幸好,他没有来。
程贵妃恶狠狠地瞪着我,目光像是淬了毒的匕首。我从未见过她这样凶狠的眼神,仿佛要把我千刀万剐。她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嗤笑道:“你果然跟你那贱人娘亲一样。”
她说,贱人娘亲。
我入宫那么多年,扳着手指头都无法数清的岁月。她认识了我多少年,就冷嘲热讽地骂了我母亲多少年。
我睁着猩红的眼看她,滔天的恨意在我眸里燃烧,仿佛顷刻间就要把她吞噬。
她那眼神我再熟悉不过,她那么多年都是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像是望着一个狼狈地匍匐在地上的蝼蚁。
她冷哼一声,抱着昏迷的颜萱扬长而去。
我一个人蹲在地上,慢慢攥紧了拳头。
……
我在颜澈的御书房里找到他。
那时他已经罢朝三日,在书房里喝得酩酊大醉,抱着一幅画卷不肯撒手。是颜澈身边的云公公火急火燎地跑来找我的,他说朝堂上的人找不到颜澈,都快要疯了。他是西楚的君王,不该这样率性而为。
我不知怎么的,就是笃定他会在这里。我曾在书房里见到过,他失意难过的模样。大抵,那里有什么对他而言真的很重要吧。
我蹲下来怔怔地望着他醉醺醺的样子,手轻轻抚上他的眉眼,想要替他抚平紧皱的眉头。却怎么抚也抚不平。
我听见他唤,阿洛,阿洛。
他伸出手抱着我,睁着惺忪的眼,唤,阿洛,阿洛。
一声又一声。
他一定是把我当成了谁。
可阿洛是谁呢,我的母亲分明唤作穆漓笙。名字里哪里有一丁点“洛”的影子。
他心里有人。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所以他才会在望向我时那样温柔,像是穿过漫长而斑驳的时光,看到当初的那个人。
我拿起他散落在脚边的画卷,慢慢打开。
那是个美人,一颦一笑像极了我。应该说,是我像极了她。
那是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穆漓笙。
旁边有他题的字,苍劲有力,凄凉悲苦,刻尽一生的相思。
……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
我的心一沉,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再也浮不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这样失态的样子。他从来都是克制而冷静的,为数不多的几次动怒都是因为我,亦或者说,因为我的母亲。只有提及我母亲,他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失态。那人深深扎根在她的心上,像是一根悬而未决的刺,一扯便是撕心裂肺的疼。
我忽然懂了。
这个温暖而孤独的男人,在漫长而寂寞的岁月里,爱而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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