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捞起的尸体被妥善安置在一间空置不用的房间里,用一块白布盖着,隔壁房间里则是有小吏在审问船夫。
此刻的船夫已经知道了他刚刚遇到的不是水鬼,仗着自己多年在水上挣日子,无处不往,无往不利而积攒下来的“勇气”与“胆识”,已经恢复了镇定,翘着一只腿在桌子上,吊儿郎当地回答问题:“区区一句溺死的尸体,至于把你们吓成这样吗?”
那小吏怕是没见过什么世面,不太会和市井之人打交道,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按部就班地恐吓他:“什么叫一句溺死的尸体!人命关天!你有什么知道的都要从实招来!”
那船夫老油条似的重重往椅背上一靠,眯起眼睛笑道:“官爷,我可真什么都不知道。你要说这淹死的人,乡下随便找条河流都能有个把例子,更何况这么大的西子湖?你可别说,我小时候就见过……”
瑽瑢站在门口,正竖起耳朵准备仔细聆听,不想辛袂反而咳嗽一声,惊醒了里面正一本正经故弄玄虚的船夫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绕进人家的圈套里去的小吏。
小吏规规矩矩地朝他行礼,船夫一见来了个大官,还是认识的,态度一下子来了个大转弯。他先身手敏捷地把腿放下,坐正了,原本因为得意忘形而扬起的眼角往下一撇,嘴巴紧抿,瞬间就变成了一个老实人。
瑽瑢跟在辛袂身后看完了他转变的整个过程,回过头去和绿萼嘀咕了一句:“看见没有,这就是档次比较低的变脸了。”
绿萼担心辛袂听见她们的谈话,戳了戳瑽瑢的腰示意她不要再讲,却不想她拍掉自己的手,满不在乎的继续说:“要我说,他和沈玦瑢比较起来,那可真是云泥之别了。”
绿萼紧张的朝辛袂望去,却见他纹丝不动,连眼神都没有往他们这个方向瞟一眼,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才略略安心。
瑽瑢像个钟杵一样,撞完了绿萼这头,又紧赶着去撞辛袂那头:“你楞在这做什么,别是被他表面功夫给骗了吧?”
绿萼没想到,堂堂枢密使大人,竟然一本正经地压低了声音对瑽瑢说:“嘘,先虚张声势吓吓他。”
瑽瑢有点糊涂,偏头又去问绿萼:“虚张声势是褒义词吗?”
绿萼思虑许久,慎重回答:“是的,小姐。”
瑽瑢暗自记下,善用成语也是一门学问,等着后天甄琰上课时候在他面前好好露一手,一定让他刮目相看。
辛袂不知她心中所想,许是觉得虚张声势这一步拿捏的恰到火候了,悄悄摸一把她的发尾:“走,我们去诈诈他。”
瑽瑢回过神来,昂首阔步跟在他后头走进去,大摇大摆的,活像是去讨债的。
这三人一进去,那船夫就赶紧站起来,当作刚刚发现他们似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就开始磕头,这磕头声可就没他跪下去的那一下动静来的大了,软绵绵的,倒不如他每次俯仰时巴掌拍在地上的声音响亮。
他边磕边干嚎:“大人明察,小人冤枉啊,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啊。”
辛袂走到上首坐下,瑽瑢紧挨着他挑了把干净的椅子坐,兴致勃勃地看着地上的船夫。
辛袂问她:“你怎么看?”
瑽瑢愣了一下,先下意识的“啊”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是在问她,托着下巴回答:“太假了,磕头都没声,当初我做错了事被我母亲罚在宗祠里磕头可比他响亮多了。”
辛袂不答,瑽瑢看一眼他,觉得自己说的好像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又想去弥补:“其实重点也不是这事儿,我就是说他不够真诚。”
辛袂这才点头:“是。”
瑽瑢舒了一口气,以为这件有些丢人的陈年旧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就又扭头去看地上的船夫,他原本见两人偏着头交谈并不顾他,已经停了磕头,这一见瑽瑢又目光如炬地扫过来,吓得一哆嗦,赶忙又低下头——“咚”地一声,实打实的脑袋磕地面,瑽瑢都有些感到疼了,伸出手抚了抚额头。
辛袂突然开口:“你们女孩子家,磕头不怕留疤吗?”
瑽瑢发现他又是在问她,略带疑惑地回答道:“小时候我是真的皮吧,而且那时候我伤口愈合能力还蛮好的,应当不会出事。”怕辛袂再追问下去,她赶紧转移话题:“说好是来审这人的,你怎么就审问起我来了?”
辛袂摸了摸她的额角,确定没有疤痕以后才坐正了去叫船夫抬起头,他刚刚那一下被吓着了,没有注意力度,此刻疼的呲牙咧嘴的,脸都拧在了一起。辛袂皱眉看着他,却止不住地想起瑽瑢,幼时的她,却要磕的比一个成年人都响,难道沈家就这么不重视她吗?
此时的瑽瑢,脑子里翻来覆去地也是这件事。她小时候顽皮不假,父母忙于教导玦瑢,一门心思都扑在她身上。瑽瑢虽然吃穿不愁,也请了女先生来教书,可从来都是没人管着她的,她赖学、爬树、掏鸟蛋,该有的童年趣事一样不少,可就是没人来多嘴说她一句。在下人眼中,她是一个惹不得的沈府千金;在父母眼中,她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多余的女儿。
可那件事之后,父母开始看到她了。
瑽瑢至今记得那晚上她在宗祠跪了两个时辰,磕了一百个响头,她母亲就站在边上监督她,一个不响就不算数,要重来。
她母亲还要说一些风凉话,比如什么“倒不如就此磕死了,沈家也好少一个无用的女儿”,又或者是“磕破相也无妨,以后倒更好辨认一些”。
后来她结结实实地大病了一场,醒来以后有些糊涂,说的话颠三倒四的,大家都以为她脑子有些坏了,记不清事,其实过了几天瑽瑢就清醒了,却还和往常一样上蹿下跳的,性子也更随意了。
绿萼一直跟着她,心里是清楚的,瑽瑢不过是人前做戏,内心里面却和明镜一样,别人当她忘了,她就装作忘了,没人愿意她记起,她就真不去回忆,其实是记得一清二楚的。
只是戏做久了,真假也就分不清了。
所幸沈南风也开始关注这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二女儿了,也肯分心多关照她一些:左右大女儿早晚都是要送出去当棋子的,妻子产双胞胎时伤了身子,纳妾又太跌份,所以儿子也是不可能有了,还不如多关心一些二女儿,老了也有个照应。
不知道瑽瑢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反正从此之后倒是过了几年好日子。
两个人各怀鬼胎,心思都没往审问嫌犯上面去,可苦了那个船夫,跪在冰凉的地上不知所措,看这个也不是,看那个也不是,难道这俩人就是拿他当个消遣?他看也不像。
辛袂率先反应过来,冷静道:“说说你知道的。”
船夫说:“大人,小人就是一个划船挣口饭吃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一来一回全听客人的要求。您说要往湖中央去,我就把船往湖中央划;您说就在岸边看看风景,我也就在靠岸的地方划。”
辛袂一挑眉,小吏先听出了端倪:“放肆!你怎么还敢怪罪到枢密使大人头上去了!”
船夫叫苦不迭:“小人不敢,小人只是随口一提,小人是绝对不敢怀疑大人的。”
小吏还要追究,辛袂却摆手:“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这时候外头来了人传话:“大人,尸体身份验明了。”
瑽瑢刚刚回过神来,听到这话,问:“是谁?”
“是城西香料店吴家的大儿子,仵作说已经死了三天了。”
城西,离的倒是有些远了,瑽瑢活动范围非常局限,就转头去看辛袂,发现他也一脸茫然,才知道这不过真的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罢了。
瑽瑢有些挫败,还以为遇上了什么大案子,现在才发现不过是一起失足落水的小事情罢了。
旁边的小吏这时候补充了一句:“我倒是听过他们家的香料,是城西那块儿最好的了。”
案件脉络已经清晰了,无非就是一个富商的儿子出来游玩,结果一时大意跌入水中溺亡了罢了。瑽瑢觉得无聊,原来破案也就那么回事儿,刚想说要走了,那个小吏又多嘴多舌地问了一句:“可是溺死的人是会浮起来的,他怎么沉了这么多天呢?”
瑽瑢满不在乎地回答:“被水草缠住了呗。”
“可这水草缠人也缠船,这么多天了,怎么就只缠了枢密使大人的船?难不成这冤魂也认人,知道该找谁带他回家?”
话音未落,他才发现枢密使大人和那个神秘的小姐都在看他,他吓的一抖,不敢再说话了。
辛袂又严肃起来,问那个船夫:“这三天里,从这条路线经过的船多吗?”
船夫仔细回想了一下:“前两天是挺多的,大家如果要往湖中央去,一般都走这条线路。”
“那今天呢?”瑽瑢问。
“今天倒是不多,早上来了人说是有贵客要来,把人都清掉了。”
瑽瑢心下了然,辛袂早就计划好了要找她出来玩,这人必定是辛袂派去的了。
再仔细一想,瑽瑢觉得哪里不对。人是辛袂赶走的,去湖中央也是辛袂定的,那这水草不会也是辛袂要求缠上来的吧?
思考间,辛袂已经吩咐左右看住船夫,然后站起身来。他看瑽瑢还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叫她:“瑽瑢。”
“嗯?”瑽瑢惊醒。
“我们去看看尸体……你怎么了?”
“我害怕。”瑽瑢顺口接上。
反应过来时,辛袂眼睛微微眯起,带着一丝笑意正上下打量她。她无端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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