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肉太烫,瑽瑢“呼哧呼哧”地吹了半天气,放进嘴里后囫囵嚼两下,还要再张着嘴巴“呼呼”地朝空中吐气,然后才能咽下去。
她吃的不亦乐乎,根本没有心思去听甄琰说了什么,吃下两三口之后才反应过来:“先生刚刚说了什么?”
“没什么。”甄琰放下筷子:“你慢慢吃,小心烫。”
瑽瑢忙不迭的点头,又下去一筷子。
就这样,一条鱼她吃了大半。
吃饱喝足后瑽瑢靠在船沿,看着甄琰把碗筷都收起来,弯腰走到船尾去交还给船家。
也不知道他又和船家交谈了什么,船家又大声的笑起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他竟然半蹲下去开始洗碗。
瑽瑢瞪大了眼睛。
她看见甄琰那双抚过琴、捧过书的白净的手同样自如地拿起碗,在烧好的热水里洗过,才放回原位。
然后他又用干净的水净了手,轻轻甩去了多余的水,取了一方帕子擦去剩下的水珠,动作一气呵成。
甄琰洗完了碗后也没有多做停留,和船家点头示意后立刻回到了船头瑽瑢身边。
瑽瑢紧张地收起了手脚,给甄琰腾了一大片空间出来。
甄琰看也不看,径直贴着她坐下。
瑽瑢:“.…..”
甄琰不紧不慢的开口问道:“怎么,吃饱了就不害怕了?晓得要躲着我了?”
瑽瑢为难的说:“也不是……就是吃的太饱了,实在是灌不下水了。”
想起刚刚的闹剧,甄琰赧颜。
轻咳了两声,他郑重的许诺:“不会了。”
“什么?”
“刚刚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甄琰一字一顿的说。
在外人看来,这怎么说都是一句极其真切而贵重的承诺,可瑽瑢偏偏没往心里去。
“我也不会再摸你耳垂了,怎么可能再发生。”她想。
身后白送来一个人型软枕,瑽瑢当然是不会放过的。她一点一点卸去力气,观察着甄琰的反应,也好在他出现什么应激反应之前有个防备。
不过甄琰似乎没有察觉前面的人一点一点施加上来的力气,端坐如初,安如磐石。
瑽瑢终于放下心来,舒舒服服地靠在了他身上。
难得有这么自在的日子,夏日的燥热也被清凉的流水逼退不少。
过了前面一段激流,这里的水路略显平缓,船边偶尔激起两三朵水花,也湿不了衣衫。
夏风骀荡,柔和地拂面,瑽瑢眯了眯眼睛。
“先生,我想唱歌。”
“嗯?”甄琰一时没有听清。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瑽瑢念出来:“这不就告诉我们人生很短暂,失去的日子占了一半。剩下的日子多半又太苦了,所以要珍惜快乐的日子,大口喝酒,大声唱歌吗?”
甄琰:“.…..”
“不对吗先生?”瑽瑢凹着脖子费力扬起头来想看他。
甄琰的目光投向岸边郁郁葱葱的树林,多少景色像河水一样奔流而去,连成一道不间断的弧线。
他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只是颔首道:“谢客曾说‘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而今四者咸具,确实该歌一曲。”
瑽瑢耳里只听进去了最后一句话,笑着说:“那我可唱啦?”
不等甄琰点头,她开口哼唱起来:“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后头的船家听不懂什么意思,连连鼓掌叫好,甄琰却微微蹙眉。
“怎么了先生?”瑽瑢巴巴地看着他,本来是想唱一首昨晚才学会的曲子好在他跟前表现一下的,谁知他丝毫不为所动。
甚至皱起了眉头!
瑽瑢如临大敌,防备的盯着辛袂的眉毛,好像恨不得能把它拆下来似的。
“不。你唱的很好。”甄琰终于开口。
“哦。”瑽瑢安静的等待着他后面的半句话,可他偏偏说到这里就停了。
不上不下,怪难受的。
瑽瑢装作不经意的随口问道:“然后呢?”
“然后?”甄琰疑惑地看她一眼:“还要什么然后?”
没然后你把眉毛拧在一起干什么?
很难看的不知道吗!
她没敢流露出内心的半点愤懑不满,笑吟吟地提示他:“先生不批评指教我一下吗?”
“指教?”甄琰似乎很用心的想了想,才说:“那是有的。”
瑽瑢连忙竖起耳朵。
“这么好的天,唱什么‘愁如海’,太扫兴。”
瑽瑢一下子垮了下来。
“不过。”甄琰又道:“很好听。”
就像现在河面上徐徐吹过的清风一样,甄琰的话扫过瑽瑢心头,卷去了刚刚的烦闷,瑽瑢一下子又开心起来。
她说:“先生,我想听您唱。”
甄琰想了片刻,拊掌击节,就着瑽瑢刚刚的曲调唱起来:“楝花飘砌。蔌蔌清香细。梅雨过,萍风起。情随湘水远,梦绕吴峰翠。琴书倦,鹧鸪唤起南窗睡。
密意无人寄。幽恨凭谁洗。修竹畔,疏帘里。歌余尘拂扇,舞罢风掀袂。人散后,一钩淡月天如水。”
唱完之后,瑽瑢却许久没有动静,连带着呼吸都越来越平静。
甄琰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
眼前的姑娘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好像随时都会振翅起飞的蝴蝶一样。一绺头发掉下来落在腮边,两颊呈现出可爱的桃粉色。
她睡着了。
甄琰轻轻托住她的脑袋往自己这里挪了挪,方便她睡的更舒适一点。
瑽瑢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嘟了嘟嘴,甄琰立刻停下来,紧张地看着她。
所幸她并没有被惊醒。
甄琰送了一口气,更加轻柔地帮她换了个睡姿,自己却为了迁就她而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他的手悄悄覆上了她的手,五指微微向里扣,握紧了她。
同时用身体挡住了飞溅起来的水花,也防止了她不慎掉下去。
暖意从手心里传来,甄琰记起不久前的一个疏松平常的午后,当时他见瑽瑢面带倦意,就给她讲了个故事。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讲的是陆放翁与其妻唐氏的故事。
陆放翁与唐氏伉俪相得、琴瑟和鸣,却被其母棒打鸳鸯,两人七年之后再逢,写就《钗头凤》。
现在想来许是自己讲的太无聊了,瑽瑢也没有认真听下去,不然怎么会背出“红酥手,黄縢酒,两个黄鹂鸣翠柳”这样可笑的话来?
不知道陆放翁听到会不会气的掀开棺材板来斥责她,单是甄琰都忍不住想笑了。
对了,他还记得当时瑽瑢问了他一个问题,是什么来着?
甄琰抬起头,闭上眼睛,记忆里瑽瑢如黄莺出谷般清脆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回响一样:“先生,如果是你,你该如何?”
“如果是我,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了。”当时他是这么回答瑽瑢的。
瑽瑢不解道:“为什么?”
甄琰就没有再说话了。
回到眼前,甄琰重新睁开眼睛,低下头,嘴唇贴近瑽瑢发顶,轻声说道:“因为我喜欢主动权在我手里。”
“任何时候。”
瑽瑢这一觉睡的好长,也做了很多美梦,可惜在醒来的那一瞬全部忘掉了。
等她醒来时,已经到了客栈了。
疏竹就候在她床旁,她一动罗帷就立刻轻声试探道:“小姐,您醒了吗?”
瑽瑢闷哼一声,她赶忙挽起罗帷,扶着瑽瑢坐起来。
“我想喝水。”瑽瑢说。
疏竹去桌上倒了茶水来,瑽瑢喝了一口解了渴就放下了。
“怎么了小姐?”疏竹问道。
瑽瑢摇了摇头:“绿萼呢?”
提起绿萼,疏竹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得意:“绿萼她前头晕船了,奴婢便让她先去休息了,要是小姐您找她,奴婢这就去把她叫过来?”
像是笃定了瑽瑢不会答应似的,她脚也不抬,垂眸等着瑽瑢的吩咐。
“好。”瑽瑢却同意了。
疏竹这才起身,先替瑽瑢掖了掖被角,出门时轻轻掩上了房门。
不消片刻,绿萼就来了。
她面色苍白,脚步虚浮,嘴唇也没有血气,脸色看起来不能更差了。
瑽瑢这才信了她是真的晕船了,也不等她开口,率先笑道:“罢了罢了,你这样我也不敢让你跟在我旁边,你还是先去休息吧,疏竹留下来照顾我就好了。”
绿萼可能是真的难受到说不出话了,行了礼就下去了。
疏竹伺候着瑽瑢更了衣,重新束了发,瑽瑢捻着袖子满脸的不开心。
“疏竹。”她唤道。
疏竹正对着镜子比划用哪根簪子更合适呢,听见她的声音忙回应道:“小姐?”
“我穿着这身衣服是不是很丑啊?”她问。
“没有呀。”疏竹笑起来:“小姐穿什么都好看呢。”
“哼,骗人。”话虽这么说着,瑽瑢脸上已经有了一点点的笑意。
“真的呢。”疏竹又道:“小姐穿上这身衣服就像翩翩公子一样的,若是到街上去逛一圈,还不知道要偷走多少姑娘们的芳心呢。”
瑽瑢玩心顿起:“那我们出去走走?”
“啊?”疏竹傻了眼。
“我逗你的!”瑽瑢见吓到了她,大笑道:“吓唬吓唬你罢了,这里不比京都,我是不敢随便出去的。”
疏竹这才送了一口气,半真半假地埋怨道:“小姐真是的,可把奴婢吓坏了。”
说着她把手里最终挑选下来的簪子往瑽瑢头上一别。
瑽瑢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虽然还是不满意男装,但稍微能接受一点了。
她刚要说话,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走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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