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有霜不杀草
一路被追杀的警惕和困顿终于可以卸下,在太子妃的屋里,朱瞻基一觉睡到了日落西山。
午时到黄昏的一场大雨,窗前的栀子花被潮湿的水汽熏染过,香气越发馥郁,在湿润的空气里弥漫开来,沁人心脾。
露湿暮色芳华重,风飘余香乍入衣。
闻着雨中的淡淡花香,不厚重不肥腻,香远益清,使焦躁的心情慢慢宁静了下来。
朱瞻基一面剥着栗子,一面饮着茶。
捏破了栗子壳,里面的栗子肉完整无缺,放在嘴里缓缓地嚼碎,栗子的甜香还没有消失,再喝一口铁观音,“呲”的一声饮了下去,茶的清香带有微微的余甜,两种甜味泾渭分明,又相互缠绕。
皇长孙朱瞻基很懂得享受厮杀后的宁静,这样的黄昏,听着寺里传来的暮鼓和僧人的诵经声,有种远离红尘,远离名利皇权争夺的错觉。
“说吧。”感觉到身后有人,朱瞻基头也没回,仍然看着窗外芭蕉叶上将落未落的雨滴。
雨滴落下的角度,正好会淹没叶下的蚂蚁,蚂蚁犹自在拖一粒米,全然不知不知灾难将至。
这滴存在芭蕉叶上的雨,落还是不落?这只在芭蕉叶下躲雨觅食的蚂蚁,走还是不走?
“少爷,都安排妥当了,看样子,他们今晚就会动手。”
“他们的速度还蛮快,没有让小爷失望。记住,你们只在暗中看着,不到关键时候,不要动手,我们就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有时,蝉和黄雀是一体的。
“是,少爷。属下告退!”
朱瞻基又喝了一口手中的茶,如果不是怕饮酒误事,他都想喝一杯了。
天渐渐黑了,母妃没有叫人点了灯来屋里,她也没有过来和自己闲话家常,或许,她知道这一夜会发生点什么。
朱瞻基站在窗前和青龙对话分了神,他没有看到雨滴落下,也找不见被淹没的蚂蚁。
有一点点放不下,蚂蚁究竟有没有逃过灭顶之灾呢?
忽地听见外头一阵疯狂的喊叫,又听到人快速跑步的声音,外头一片嘈杂,于混乱中,可以听见好些人在大声喊叫:“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救火呀。”
咦?不是叫他们不要整出动静,尽量不要动手,以免打草惊蛇吗?
不管怎样,自己都不会出去。或许,对方在用引蛇出洞的伎俩,可惜,自己不会上钩。
天边已经诡异得红透了半边。
火势真大。
不远处的精舍已经冒起滚滚浓烟,红焰火光蹿起的火苗传至老远。
没有月亮的晚上,越入夜,天空就越变得高远乌墨,背光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各院屋里星星点点的光晕,映红天际的火焰越发耀眼得惊心动魄。
还真是风高放火夜,月黑杀人时。
“嗖——”一支火箭飞了进来。“嗖,嗖,嗖……”接二连三的火箭飞了进来,有一枝正好射在朱瞻基所站的窗上。
竟然不进来,想直接让他葬身火海。
窗前没有人,火光已经照亮了整个院落,恣意肆然地要将一切烧成碎粉,火舌、门棂、砖瓦,纷纷落下,像场火雨,精舍顿时变成炼狱,冲天而起的火势仿佛要把一切吞噬。
仍然没有人从院里出去。
院外的人有些疑惑:“一早探知,里面并无秘道,还不出来,难不成烧死在里面了?”
就在他说话时,除开烈烈火光,四周的嘈杂突然消失,有了片刻静寂。
这寂静却又在刹那间被粉碎,变数突生,漫天火光陡然一黯,异变的大风忽起,卷得漫天的栀子花瓣零落飞舞,如若白色的骤雨急降。
随同花瓣一起卷过来的,还有其他东西。
用手一挡,纷纷扬扬,扑了一身,眼睛瞬间被迷得看不见,且疼不可当。
一片惊呼惨叫声起,夹杂着咒骂——
“快闭上眼睛,撒的是石灰!”
“居然用这样的手段,真下作!”
……
完全忘记了是自己一方下作在先,对方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蓬勃的火焰被地面上的桐油助燃,熊熊之势无法阻挡。
几乎是在火焰高涨的同时,埋伏的影卫动了,于漫天花瓣间,纷扬石灰中,碎木、破空,人随飞剑一起没骨。
二十八星宿的影卫,能够在最意想不到的位置藏身,以最不可思议的角度转体,用最诡异变换的身法掩杀。
隐在精舍外大树上射火箭进院的杀手只觉得有剑在花瓣、石灰中,疾风迅雷般掩进,几乎没有声音就插入了他们的五脏六腑,凶狠地搅烂,一股凉气直逼丹田,胸口裂开,有什么被一点点连根拔起,他们能听到身体里筋脉俱裂的声音,再一根根断开,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令他们数次痛得死去活来。
只看到有人影在火焰中,如同精妙的舞蹈,又像踩着炽热的火舌,借着火势飘了过来。
竟是将射出的火箭,改变了方向。
他们穿掠过烈火,如同鸟儿于空气中飞翔,自然而美妙。
主子低估了皇长孙。
领头的一人绝望地想。
低估对手,有时,就只有死路一条。
三个丫鬟中,云实最先晕倒,也最先醒来。
也许是被那放火之人拖动过,身体的疼痛抵过了迷药的劲儿。
或许是因为云实一向怕痛、怕苦、怕累,所以身体的耐力差,敏感度也较其他人更强。
晕晕乎乎中,房间一片漆墨,她伸手四处摸,摸到了自己身侧不远的人,细闻有桂花油的香气,是璇玑,这屋里只有她用桂花油。
刚刚松口气出来,忽然闻到焦味。
云实摸索着寻找气味来源,起身跌跌撞撞地扑到门前,想打开门,却发现门从外面被反锁了,只看到从门缝冒进来的烟和外面的火光。
云实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大力拍门:“走水了、走水了,来人,救火,快来人啊!”
没有人应声,云实也听不到院里有任何动静。
浓烟已经卷进了屋子里。
云实呛得直咳。
有火光映衬着,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后,倒能够看清些了。
璇玑倒在正屋的地上,小姐和杜若不在这间房。
她咬咬牙,到桌前取了茶,浇湿了毛巾顶在头上。
又进里屋去抽被单,看见了在床上的孙清扬和倒在床边的杜若。
她咬咬牙,抽掉被单,将刚才吃包子前净手的水泼在上面,然后把湿漉漉的被单堵在门缝里。
又将茶水往孙清扬、璇玑和杜若脸上浇,也不管醒没醒,把她们都拖在地上,远离床、柜、门窗横梁这些容易燃着的地方。
推翻了给小姐准备沐浴用的大桶,用浇湿的被褥盖在身上,四个人躺在水里,像是要干死的鱼,靠这一点点水救命。
这么大的火,总有人会看见来救她们,但如果不堵住烟,她们会在得救前先被烟呛死。
这会儿,云实后悔至极,夫人当初教她们学这学那,她贪玩没有好好听,关于走水时如何逃生,她能够记得的只有这些,万一、万一,小姐她们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她不敢想下去。
门突然被撞开了,云实听见声音,大叫:“在这儿,我们在这,快来救我们。”
进来的是一个小和尚,十一二岁的模样,也是头顶着淋湿的褥子,闻起来一股……尿臊气。
“快,先带小姐出去,你先把她背出去。”云实爬起身,忙叫小和尚。
小和尚也不说话,把褥子掀开,伏下身子将孙清扬背在背上,拿起褥子就要往头上盖。
云实将另一床湿漉漉的被子蒙在他们头上,推小和尚:“用这个,你快走,背小姐出院子,离开火场,不要再进来了。”
开玩笑,要让小姐顶着尿褥子出去,她还算合格的丫鬟吗?
夫人说过,火势开始时还能够救人,一旦迅猛燃烧,再进屋子就是死路一条,所以走水时,千万不能贪恋财物,人命为先。
能够救出小姐,她们几个,就听天由命吧。
看到小和尚出了门,云实并没有自顾自地逃命,她狠命用水拍打璇玑和杜若两个,又试图背起杜若往外冲。
好容易把杜若救到院里的空地放下,火势已经烧红了窗棂。
咬咬牙,杜若顶着被子又冲了进去。
璇玑的身形高出她很多,背不动。
眼看屋里的横梁就要烧得砸下来了。
云实本能地往后一仰,脚踩到了身后的璇玑,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唔——疼。”
听见璇玑的声音,云实大喜过望:“璇玑姐姐,快快,快出去,走水了。”边说,边把璇玑往外扯、推。
摔倒时,她害怕压着身后的璇玑,往旁边歪了歪,撞到了木桶,一抬脚,就感到锥心刺骨的痛,站不起身。
能逃出三个,也算是万幸了。
云实闭上眼睛。
璇玑糊里糊涂地跑到院里,才发现云实并没有在她身后跟过来,也没看到小姐。悠悠醒转的杜若也看到了这一幕,火光已经将屋子整个烧着。
云实——她出不来了!
“小姐——,云实——”凄厉的喊声划破天际,穿透火光。
璇玑和杜若再次晕了过去。
孙清扬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窗户上不像她的房间蒙的是碧纱,而是镶嵌着玻璃,通透又明亮。
朱红色的床架是硬木雕花镂空,中间用象牙和贝壳等装饰品拼嵌成富贵荣华图案,雕工精美,花鸟人物栩栩如生,碧纱帐幔,锦带金钩,帐子上绣着云蒸霞蔚的精美图案。
身上的被子是鹅黄色的,双面绣的九蕊珍珠牡丹花,碧叶繁密,叶上有一白点如珠,好像真的一般。
鹅黄色的枕头上也绣了牡丹,倒晕檀心,和一般花色是花萼色泽深红,花瓣边缘渐浅不同,倒晕檀心的花是外面颜色深,到了花萼处几乎是浅白,而深檀色的花心,看上去十分曼妙。
床榻上铺的是汾晋龙须和临河凤翮编织的床席。
孙清扬不懂木质雕工,对绣品也只是略知一二,但因为喜欢牡丹,学画时翻过能找到的历朝历代牡丹画本,母亲董氏为此还带着她专门去洛阳看过各种各样盛开的牡丹,所以看到这铺的盖的枕的绣着的牡丹花,就知道这间屋子住的主人非富则贵。
府里,只有太子妃能用正红,能够绣九蕊真珠……此处,定是她的暖阁。
只是,为何自己会在姨母的房里?她记得救自己的是一个小和尚,小和尚说他叫慧聪,因为自己惦记杜若她们,催着他返回去再救人。
那样冲天的火势,自己简直是叫他去送死。清醒过来后,孙清扬想起小和尚,觉得自己百罪莫赎,心里纠结着内疚:但愿他没事,长命百岁,佛祖保佑。
但愿他没事,像璇玑、杜若一般好好的,她记得自己就是看到璇玑和杜若被人搀扶着出院门后,才心头一松睡过去的。
孙清扬忽然意识到,自己醒了以后,见过杜若,见过璇玑,却再没见过云实和小和尚慧聪。
“璇玑、杜若、云实……”只要找到她们中的一个,应该就能知道其他几个的下落。
听见孙清扬唤人,一个身穿浅藤紫色宫女装扮的女孩子快步走了进来,十六七岁,俏眉俏眼,端着一个食盘,上面有把茶壶和一只碗。
进来后,她放下食盘,从茶壶里倒了多半碗水,半跪在床前的脚踏上递给孙清扬:“表小姐,奴婢珮兰伺候您喝点水润润嗓子吧。”
太子妃跟前的大宫女,一等丫鬟用的是桂馥兰香四个字,这个珮兰,是和瑞香一样得脸的宫女。
孙清扬用胳膊支起身:“有劳珮兰姐姐。”
珮兰见她小脸苍白,还有些气喘的样子,就起身坐在床边,一手在后面半抱住她,一手喂她喝水。
水温刚刚好,还有点蔷薇花的清香和蜂蜜的清甜,孙清扬就着她的手不停气地喝完了一碗。
见孙清扬喝了两碗,还想再要,珮兰笑着说:“表小姐歇歇气儿,一会儿还有粥,这水喝饱了可就吃不下了。”
孙清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了看珮兰:“好姐姐,你可知道璇玑她们几个怎么样了?”
“璇玑、杜若受了点小伤,没有大碍,太子妃殿下让她们在碧云阁养着呢,因为怕你跟前只有小丫鬟没人尽心,所以把你挪到昭阳殿的西暖阁由奴婢和玲珑伺候着。”
太子妃竟然拨了两个跟前的丫鬟来伺候她,可是,珮兰没提云实。
孙清扬的心直往下沉,虽然害怕,仍然问出了口:“云实呢?”
“在灵谷禅寺。”看了看孙清扬的脸色,珮兰又笑着解释,“表小姐不用担心,云实虽然伤得重些,也不打紧,就是不易挪动,所以太子妃殿下让她在灵谷寺先养伤,有小丫鬟在跟着照应呢,太医专门看了,早晚上药即可。”
“太医?”按照规矩,丫鬟们生病受伤,在外面请大夫已经是恩典了。
“听杜若和璇玑说,是云实救了你们出来的,所以太子妃殿下特意请了太医给她看。”
“还有一个慧聪小师父呢?我记得是他背我出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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