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踏破苍苔径
回到太子府后,太子妃听了孙清扬她们几个说的详情,一把将孙清扬搂在怀里心肝肉地疼着:“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你们可别强出头了,宫里的水深得很,我每回过去给两位贵妃娘娘请安,都要慎言谨行,你们几个小丫头,倒是胆子大,初生牛犊不怕虎,和郡主都敢打对台!”
又庆幸地说,“这回也幸好是父皇去了,不然,真被她们两个伤了,丽妃娘娘也不过只能罚她们抄抄经,禁禁足,吃亏的还是你们。明惠那丫头,也是太娇惯了,这下惹出事来,让她吃些教训也好。”
看了看赵瑶影和秦雪怡,太子妃和声细语道:“你们两个要大些,平日里多劝着你们这妹妹,她是个愣头青,能管不能管的都往上冲,听得我这心啊,现在还扑通扑通地跳呢。”
赵瑶影靠在太子妃膝下:“太子妃殿下别担心,清扬妹妹年纪虽小,心里却是个有成算的,今儿个要不是她,明惠县主还不会得那么大的罚呢!”
秦雪怡坐在榻边大咧咧地说:“您不知道,本来我见到明惠县主那几下打在她身上,都想冲上去了,结果皇上他们就来了,妹妹虽然挨了几下打,但那飞扬跋扈的明惠县主,可吃了大亏。可见清扬妹妹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爷都不保佑那恶人。”
太子妃先是看了看一脸义愤填膺的秦雪怡,又扫了眼赵瑶影,眼里闪过一抹厉色,语气却仍然温和地说:“刚才瑶影说的话可不对,什么叫要不是她,明惠就不会得那么大的罚?难不成清儿有那么大的本事,皇上是听她的话处罚的明惠吗?还不是明惠自己做错了,又不听劝,要是开始她听了清儿的劝,又怎么会有后面的事情?你这话,再不要说第二遍,这不是夸她,是给她招祸呢。”
赵瑶影立刻明白过来,羞惭不已地说:“是,瑶影说话不当。”
“不光是你,还有雪怡,你们三个,一定要姐妹同心,若是让我知道谁在背地里使那小心眼,给自家姐妹捅刀子,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太子妃的语气虽然淡淡的,但她话里的意思却十分明白,唬得秦雪怡、赵瑶影都一齐跪在地上说:“殿下放心,我们断然不敢的。”
孙清扬从她怀里溜出来也跪下,笑嘻嘻地说:“姨母,您就别吓唬我们啦,我们三个平日里那么要好,有什么事肯定是互相回护着,不会出现您说的那种情况。本来丽妃娘娘要留我们用了午膳才回的,出了这档事,大家都无心留下,这会儿肚子还饿着呢,您叫厨房给我们做些好吃的,压压惊嘛。”
太子妃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出这么大的事,你竟然还有心惦记着吃?真不知道该说你是没心没肝呢,还是心思简单,都快起来吧,我让厨房给你们弄些吃的,你们三个先到那暖阁的大榻上去睡一会儿,这半天又惊又吓的,肯定累了。”
又吩咐玬桂,“先让她们煮些姜枣茶来,多放些姜,她们几个在院里站那么久,都冷透了。还有随着去的丫鬟们,每人都给喝上一碗,别冻坏了。”
“姨母最善心了,就知道到您这儿什么都能备齐活,所以我们一出未央宫,就直奔您这儿来了。”
看见孙清扬得意的小模样,太子妃忍不住扭了扭她的脸说:“去吧,先睡会儿去,一会儿饭菜好了,我使丫鬟叫你们,安心睡,不许玩闹。”
一道闪电将天上黑压压的云劈开,照得四处亮如白昼,接着“轰隆隆”一声巨响,一个惊雷猛地砸了下来,炸得耳朵轰鸣。
雷声尚未消歇,不知是什么地方又发出一声脆响,仿佛远处有树枝被雷劈断了,刺骨的冷风透过门缝钻进来,窗子忽地被狂风刮开,藿香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起身将窗子关好。
关上窗,仍然有潮湿的冷风“飕飕”地吹进来,似乎有什么危险气息悄悄地随风潜了进来。
有人朝她这屋走来了。
藿香迅速自枕下摸出锋利的银簪,拢在袖里,站到门后,低声喝问:“谁?”
外面的人回答她:“藿香姐姐,是我,小莲。”
藿香松口气,打开了门。
自藿香留在陈丽妃的未央宫里起,她这屋里就很少有人来,宫中的人趋炎附势,知道她得罪了明惠县主,素日里极少同她来往。只有这个小莲,说是丽妃娘娘让侍候藿香的,成日里姐姐长姐姐短地跟着她。
虽然当日陈丽妃说让藿香留下教她的宫女们学着踢毽子,但这已经过去十来日,都不见动静。每日里霍香只得待在指给她临时住的屋子里做针线,好在这个小莲只有十二三岁,属于自说自话都能讲半天的,从她的话里,藿香也约莫猜到了陈丽妃留下自己的目的。
和绝大多数丫鬟进府都会被改名不同,藿香的本名,也叫霍香,这个名字,是外祖父萧九贤给她起的。
到了西平侯府后,为了听起来像丫鬟的姓名,她就在霍字上加了个草头,变成了藿香。
萧九贤,字慕白,会昌县人,名医,以内外科皆精著称。洪武年间,曾揭过皇宫招名医的皇榜,治好了明太祖孝慈皇后(马皇后)的乳痈。孝慈皇后这病,太医久治不愈,萧九贤却仅用了三天,就令其病愈,太祖十分高兴,留他在太医院当吏目,但他不愿意就职,仍然回到了故乡会昌行医。
后来,明成祖仁孝皇后也得了同样的病,永乐帝派人去会昌找萧九贤,却久寻不见其踪迹,只得由太医院救治徐皇后,病情虽得刘院使医治,延缓许多,却仍然很早就病逝了,这一直是永乐帝的痛事。
藿香不知道陈丽妃如何认出自己,但她猜测,陈丽妃想要的是记载了外祖父一生所学所知的两本书《外科启钥》和《回生要义》。
这两本书上,有外祖父的临床经验,也有他的理论总结,更有一些世人想知道的秘方。
只是,陈丽妃不能肯定这两本书在不在自己这儿吧?所以,就派小莲日夜跟着她,毕竟,这样的书,放在哪儿都不如贴身带着安心吧。
要是在自己的身上,早晚都会被她抢了去吧?
原想着托身西平侯府,到了云南,天高皇帝远,自己也能寻访到外祖父所说的那种良方,同时可以一展他悬壶济世的心愿,谁知,竟然在西平侯二小姐沐灵珂即将动身之际,出了这样的岔子。
进了屋,小莲就喜滋滋地和藿香说:“冬天打雷雷打雪,这一阵阵的雷打下来,明儿个肯定要下雪,快过年了,可是好兆头呢。这不,我就给姐姐道喜来了。”
“道喜?”
“丽妃娘娘说,已经和太医院的刘院使说妥,让你到太医院里做个医女。”
“医女?可我是西平侯府的人。”
难道不是想要医书吗?竟然留她在太医院里做医女,陈丽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莲喜上眉梢:“娘娘已经跟西平侯府要了你的身契,反正你的身契也是活契。听说西平侯府的二小姐,就是你那主子,死活不答应,嚷着要问娘娘要人,说娘娘当日答应她,全须全尾地把你还给她的,被西平侯夫人关在屋里,直到去云南那日才放出来。其实,这就是她小孩子不懂事,当个大丫鬟哪有医女来得尊荣啊,幸好没有把姐姐要回去。从今往后,姐姐就是这宫里的人了。不光姐姐,我也跟着沾光,可以一起到太医院里学习,将来成为医女,就是出宫,也有一技之能生存下去。”
听到沐灵珂因为自己还被关了几天,藿香有些愧疚,自己当初为了去云南有个庇护,就选了镇守云南的西平侯府。想着这沐家二小姐年纪小,好糊弄,就故意在一次庙会上设计引得她的注意,将自己带入府中。不承想,这二小姐却是个性情中人,进了府后,对自己百般维护,甚至就凭自己会踢毽子,就提了做大丫鬟,又不惜为自己和明惠县主起了冲突。
而自己,却连真相都不能告诉她。
想到这些,藿香试探着问小莲:“丽妃娘娘只让你告诉我这个,没有别的话了?”
小莲一愣道:“没有,噢,娘娘说了,宫里都是女人,有些地方的毛病,太医们请脉毕竟不太方便,姐姐是萧大夫的后人,留在宫里最是便利。皇上已经恩准了呢,要不然,刘院使哪能答应得这么顺当,太医院里,不知道多少人想跟着他学呢,听说那刘院使一听你是萧大夫的后人,激动得都哭了,当时就要丽妃娘娘带他来见你呢,还是丽妃娘娘说,不急于这一时,他才作罢。”
想了想,小莲又说,“噢,对了,娘娘还说在这宫里,你不必向正六品以下的妃嫔行跪拜礼,见了面拱手行礼即可。”
藿香一惊,院判以下的医者须向所有后妃行跪拜礼,丽妃娘娘这意思,竟是要给她这个小小的医女,院判一级的待遇了!
能够留在太医院学习,尤其是可以跟刘院使学习,这真是难得的机会,尤其是在刘院使跟前。外祖父当年提起太医院就曾说过,当时太医院的众太医,都比不了还是小医官的刘纯,假以时日,此子必成大器。
果然,当年的小医官已经成了太医院的院使,名闻天下。
可是,陈丽妃为何要如此厚待自己?
藿香百思不得其解。
按理,陈丽妃不可能知道她身怀医技,毕竟,她只有十六岁,换成其他人,也就是还在医馆里当学徒的年纪。
如果不是她抓周时,就抓着小药锄不放,如果不是她三岁时,就能说出一连串的药名,如果不是她自幼对药书的兴趣远超过针线女红……外祖父也不会尽管犹豫了许久,最后仍将一身绝技尽传于她吧!
藿香看似懦弱,其实绵里藏针,因为知道自己身份特殊,所以进了西平侯府后,平日里总是装作话都不敢多说两句,期望谁都不要注意到她才好。那一日,若不是沐灵珂好心,非要在去云南前带她到皇宫里瞧瞧,长长见识,也不会和明惠县主撞上,无端引起纷争。
竟然因为这一纷争,就此留在了宫里做医女,藿香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她记得自己幼年时,总问外祖父皇宫里的种种情形,还被外祖父告诫过:锦绣遍地的皇宫里,实际上内里满目疮痍。叫她不要因为贪恋荣华,或者为了扬名天下,就到宫里去一试身手。
没想到,等自己长大成人,已经绝了这个念头的时候,却阴差阳错来到了宫里,来到了这个祖父当初宁可辞官也要星夜离开的地方。
见藿香想着心事,小莲在一旁呆呆地看她。
发觉小莲在看自己,藿香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问:“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藿香姐姐,你真好看,我看比宫里头这些娘娘们也不差,她们都说当日明惠县主是因为你和她长得像,所以故意找你的岔子。我看啊,你要装扮起来,比那明惠县主还要好看,其实,除开你们的眉眼有几分像以外,她的嘴唇薄薄,你的就像颗樱桃,饱满得多,越看你们两人越不像。还有你的皮肤……”
听小莲越说越起劲,藿香连忙打断她说:“妄论皇子皇孙,你不要命啦?她们那样的贵人,哪是我们能够比的。这话,你可不敢再说了,不然被人听见,你我都会被人打死的。”
小莲点了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都说藿香姐姐胆小怕事,果然是太过谨慎了些,这在屋里只有两个人听的话,她还担心会被人听见。
“这么些天,丽妃娘娘也没召见我,如今她给我安排了这样好的去处,怎么着我都应该给她去谢个恩。小莲,你给打听打听,看丽妃娘娘几时有空,我好过去给她磕个头。”
听了藿香的话,小莲脱口而出道:“那咱们现在就去吧,丽妃娘娘说你要想见她,就让我带你去。”
“是吗?”
“是呀。”话一出口,小莲想起藿香刚才问自己丽妃娘娘有没有说什么话时,自己压根没提这事,就有些不好意思,“好姐姐,不是我有意瞒你,是丽妃娘娘说,你要不提想见她的事,就不让我和你说,只管明日去了太医院就是。”
原来,陈丽妃也拿不定主意自己会不会去见她,要不是自己好奇,想知道她究竟为什么,以后会再无瓜葛吗?
肯定不会,她花这么多心思让自己进太医院,又怎么可能丢在一旁不理?早晚仍然会露出端倪的,对自己而言,早比晚好,早一天知道,也多一些准备。
看到藿香沉默不语,小莲也不以为意,四处打量屋子里的摆设,心满意足地说:“以后,这屋子就是咱俩的了,等她们知道,肯定羡慕死了。当初人人都不肯来你跟前,就我想着,与其当个扫院的粗使丫头,还不如到姐姐跟前来学点侍候主子们的规矩,没想到跟着姐姐却有这般造化!”
果然,还是要将自己留在这未央宫里啊。
藿香装作不解,疑惑地问:“不是说从明天开始就要到太医院去做医女吗?难道还可以住在这里?”
“是啊,娘娘说,除开值守的时候,我们都不用在太医院留宿的。听说太医院的其他人不当值时,有些是出宫回府了,有些年纪小的,像学徒就是在太医院的学徒馆里住着,但目前没有医女们的地方了,所以咱俩当完差仍然回丽妃娘娘的未央宫住。”
藿香笑了笑说:“是丽妃娘娘心慈,担心我们在那边吃穿用度不方便吧?所以留我们在这儿住着,咱俩这都是沾了娘娘的光。”
“对对,是托娘娘的洪福。”说完,小莲又朝未央宫主殿的位置拜了拜。
藿香想着小莲方才说的话,心里了然,说什么没有地方住,其实只是陈丽妃想留自己在未央宫里的理由而已。毕竟,她绕这么一大圈,不可能只是为自己牵线搭桥,肯定另有所图。
去见见,就知道了。
“今天太晚了,明儿个一大早,你带我去见丽妃娘娘吧。”
小莲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娘娘说了,若是你想见她,不管多晚,都让我带你去。”
藿香去之前,陈丽妃刚卸完妆。
藿香愕然,平日浓妆重彩的陈丽妃,看上去和王贵妃年纪相近,而今她一头青丝逶迤到腰际,脸上半点妆容也没有,却足足比平日里小了十几岁。虽然褪尽了妆,但她仍然双眸烁烁像墨星,芳唇灿灿似点绛,一张俏面如芙蓉似嗔还喜,转目之间,让人有迈不动脚的风情。
不知她平日为何要用那么老的妆容?在宫里的女人为了争奇斗妍,不是个个都怎么漂亮怎么装扮的吗?
先前她听小莲说,即使权贤妃入宫,甚得皇上宠爱,但隔三岔五的,也仍会到这未央宫来,还以为皇上是因为陈丽妃的家世。
毕竟,对于张王两位贵妃,皇上都是敬重多过宠爱。
现在看来,陈丽妃能够封妃,除开家世以外,也和她的容貌有关吧。难怪永乐五年一进宫,皇上给她的封号就是“丽”,虽然因为年纪尚轻,没有张王两位贵妃的那份华贵雍容,但她腰肢纤细,举手投足间窈窕生姿,如同豆蔻少女般娇怯。
眉目间天然的妩媚风流,又似灼灼艳桃,撩人心扉。
真不愧那个“丽”字。
见藿香进来,陈丽妃吩咐屋里服侍她的丫鬟们都先下去,只留了她宫里的掌事姑姑益宁在身边。
跪拜行礼后,藿香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一旁,陈丽妃温言笑道:“藿香,其实我和你家也算故识,在这屋里,你就不必如此拘礼。”
益宁姑姑端了张锦杌给藿香坐。
故识?藿香抬起头看看陈丽妃,那眉目宛然就是外祖父在书房中珍藏的那张画里的画中人。
但年纪不对啊,在她记忆里,那画的落款是洪武年间,看陈丽妃的年纪,顶多比自己大两三岁,怎么都不可能……
像是看出了藿香的疑问,陈丽妃说:“应该说家母和你的外祖父是旧识,而我,因为看过家母手中的画像,又听家母说他是故人,听父亲讲了好些关于他的事,所以神交已久。”
藿香想起外祖父至死都心念着那幅画像,外祖母甚至为此将那画像放入了他的棺木之中,不由得好奇地问:“他们是自幼相识吗?”
“是的,我们两家本是通家之好,你的外祖父出生于医药世家,他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郎中,所开设的益生堂药铺远近闻名,每日求医者络绎不绝。听母亲说,你外祖父尽得真传,9岁便会望闻问切,14岁已经博览天下医书,给病人瞧病,其医术之高明,就连他的父亲也惊叹不已。”
难怪自己八九岁时能够望闻问切,外祖父会那般高兴,说有他当年之风范。
陈丽妃眉眼带了些轻愁,令她清丽的面容看起来更多一分叫人怜惜的柔弱:“本来,两家的父母说定,等我母亲及笄,就让他们成亲。谁知,天不遂人愿,我的外祖母早早病逝,外祖父娶的继室心肠歹毒,嫌萧家门第不高,将我母亲许给了她家乡的望族,硬是将一对有情人拆散了。”
“可我听外祖母说,那年,他们两人约好趁元宵节看花灯之际,一起逃往外地的,但那个姑娘却失了约,为此外祖父伤心多年,甚至没有另外娶亲,只将当时已经为他育有一女的通房丫鬟,也就是我的外祖母扶为正室。”
藿香的母亲,当年还为她的母亲抱打不平过,认为藿香的外祖父既然和外祖母生了女儿,怎么可以任由她外祖母多年都当个通房丫鬟。后来,若不是为了她母亲的嫡女身份,外祖父可能都不会将外祖母扶正,一直将那个位置留给他的心上人,实在太薄情了。
其实,萧九贤当年并不知道藿香的外祖母有了身孕,毕竟,年少时的一时荒唐,对于男人而言,是常见的事情,并非必须承担起的责任。
所以,当年元宵节花灯时,他没有等到陈丽妃的母亲,又在她嫁给当时还是指挥佥事的陈懋后,伤心地外出游历。多年后回到家乡,才知道当年离家时,自己的通房丫鬟已经有了身孕,为他生下一女已经十来岁,都快到了要出嫁的年纪。
于是,他就禀了父母,将这个通房丫鬟扶为了正妻,女儿这才成了嫡女,嫁得正经人家为妻。
也因为这个原因,萧九贤特别疼爱藿香,因为他对女儿,是十分愧疚的。
通常来说,通房丫鬟的命运,往往是卖了或嫁给他人,能够成为妾室,已经是烧了高香,像藿香外祖母这样,一步登天成为正妻的,更是非常罕见。
以妾为妻,按大明律,都要杖一百,更别说以婢为妻了,那是要坐两年牢的,萧九贤当时之所以没有被关进大牢,是因为交足了银子抵数。
也幸好萧九贤是平民百姓,父母亲又因为他多年前不告而别,害怕不答应这要求,他会再次出走,这才能够顺利地将藿香的外祖母扶正。
对于陈丽妃的母亲而言,萧九贤是情深义重,但对藿香的外祖母而言,他却是寡情的。尽管,他照顾她的衣食,给她远超过婢女的地位,然而,终其一生,藿香的外祖母可能都没有从他那里得到过男女的真正情爱。
或许,对一个人的深情,就是对其他人的薄情吧!
藿香的外祖母是个非常容易知足的女人,对她来说,能够从一个婢女成为当地有名郎中的正妻,安享衣食丰足的日子,相公又是彬彬有礼的谦谦君子,自己的命运可谓人人称慕,又有什么道理悲风悯秋呢?
在她的见识中,见花流泪见月伤心,那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吃饱了饭没事干才会有的无聊情绪。
外祖父逝后,藿香的母亲曾奇怪地问外祖母,怎么会将其他女人的画像放入父亲棺中?外祖母告诉了她这段公案,叹惜说嫁到萧家多年,两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相公平生憾事,只此一桩,自己此举,也算是了了他的心愿。
藿香还记得母亲曾感叹外祖母的大度,能够爱屋及乌到这样的程度。
虽然对女人而言,出嫁前,就会被母亲一再告诫,不能嫉妒,妻妾间要相安无事,和平相处,嫁人后,努力做到对丈夫的出轨行为不忌妒。妒,不符合女子的三从四德,是乱家之根本,是犯了七出的,但像外祖母这样,能够在外祖父逝后将他喜欢的女子画像陪入棺中,如此照拂的,还是很罕见。
没想到,这个女子竟然是陈丽妃的母亲,还和外祖父是青梅竹马!
陈丽妃的眼睛里泛起泪光:“想来,萧伯父定然是以为我母亲失约,才愤而离乡游历。殊不知,那一日被母亲的贴身丫鬟走漏消息,母亲被她的继母关在房里,第二天就押到了家庙,直到出嫁那天才回到宅中,连成亲洞房,都是她的继母使了手段的……”
从陈丽妃哽咽的哭诉中,藿香知道那个可怜的女子曾几次寻死不成,后来又发现怀了身孕,饶是如此,她也因郁结在心损了身子,生下丽妃的三个哥哥后,更是就此坏了身体。等后来听到自己的外祖父游历归家,扶了外祖母当正妻,两人已经是相隔遥遥,连见一面也不可能了。
到她中年时怀上陈丽妃,勉强生下后,却一直缠绵病榻,因此陈丽妃未满十岁,她就病逝了。
而陈丽妃因为母亲早逝,怨懦弱的外祖父,恨狠毒的继祖母,甚至,从不肯叫那个女人外祖母,外祖父逝后,也不肯再去看她。
因为那个狠毒的女人,母亲身子病弱早逝,父亲英年华发,陈丽妃又如何能不怨不恨?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是挚爱母亲的,甚至会告诉她这段往事。想来,母亲后来也爱上了父亲,在她的记忆中,母亲和父亲琴瑟相合,在春日丽景中相视而笑,如同画一般的美丽。但天意弄人,过往的青涩恋情,仍然是母亲的心结。
陈丽妃多次见过她母亲手里的那张画像,所以在见到藿香之后,就有熟悉之感,几番打探后,终于确定她就是萧九贤的外孙女。
萧伯父的外孙女,或许能够在他日保住她的性命。陈丽妃曾听父亲说过,萧伯父晚年的医术,已经到了生死人而肉白骨的程度,那么,他的外孙女,可能得了他的真传,能够救得自己性命。
或者,自己有朝一日还有机会离开这皇宫,回去给父亲奉养天年。
因母亲身子弱,生了自己之后,就再无所出,而自母亲进门,父亲就未曾娶过妾室,六个哥哥,三个和她一母同胞,三个是先前的姨娘所生,寄在母亲名下。母亲病逝之后,父亲既没有将姨娘扶正,也没有再娶。
想来,父亲是寂寞的,不然怎么会和自己说起多年前的旧事。自己进宫数年,他一直镇守宁夏,虽然在永乐七年晋升宁阳侯,却离京师甚远,难得一见。
后宫向来是相互倾轧的是非之地,在这里,争宠斗艳的有之,心怀鬼胎的有之,陈丽妃自进宫后,韬光养晦,避其锋芒,甚至为了不引起其他妃嫔的嫉妒,故意将自己打扮得老相,就是希望能够平安顺利地活下去。
因为她清楚,只有活着,才能够和父兄相助相成;只有活着,才有希望见到家人。
然而,有朝一日帝崩,妃嫔殉葬,无子的陈丽妃知道自己必是其中之一,可是,入宫这几年,太医也诊治多次,却一直未能令她受孕。甚至,自咸宁公主出生之后,宫里已经十多年没有见到孩子出生了,她隐约觉得,也许并非自己的问题,而藿香的外祖父亲萧九贤,不仅精通内外科,还尤擅长妇科,如果藿香得其真传,或许就能够解决自己这块心病。
但这一切,必须藿香自愿,才能精诚合作,所以,陈丽妃留藿香在宫里,又说动永乐帝送她进太医院,耐心地等她来问自己缘由。
听完陈丽妃所说,藿香惊愕地问:“娘娘的意思是,如果问题出在皇上身上,娘娘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孕,他日必会殉葬?”
陈丽妃轻轻拭尽眼角的泪水说:“兹事体大,不敢走漏半点风声,所以我将侍候的宫人们都遣了下去,又要益宁守在寝殿门口,以防有人偷听,就是要将身家性命都托赖于你,求你念在我们两家是故交,我的母亲又和你外祖父有这样一段过往的分儿上,救我一命。”
说完,陈丽妃盈盈下拜。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在藿香面前自称本宫。
唬得藿香连忙扶住她说:“娘娘您如此,岂不折杀我了,且不论您的身份地位,就从辈分上讲,我也要称您一声小姑姑,怎么敢要您拜我?”
“你如此,就是不肯救我性命了?”陈丽妃失望地掩面而泣。
“不是,不是,总之您先起来。”藿香到底没有让陈丽妃拜下去,硬生生地将她拉起,按在椅子上。
肃然道:“娘娘所说,事关重大,藿香不能不慎重行事,如果真的确定是皇上再不能令您受孕,那唯有死遁一条路可行,可那种您听说的能够令人假死七日,而后死而复生的方子,至今仍在摸索之中,藿香实在不敢应承娘娘所托。”
陈丽妃惊喜地问:“那你的意思,不是不肯救我,而是那方子,还没有完全成功?”
“嗯。”藿香点点头,“外祖父当日,是为了让人在没有知觉的情况下,缝合伤口效果会更好些,所以研究失传的华佗秘方,求得了这种和麻沸散有类似功效的方子,意外发现这方子还能够令人假死。但效果一直不稳定,所以并没有使用过,娘娘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你外祖父曾经救过一个被小妾设计、不得不外逃却濒临生产的女子,当时那女子难产,必须破腹取子。为了不让那女子在破腹时痛死,征得她同意后,你外祖父就用了这方子,顺利地帮她取出了腹中的胎儿。”
“可娘娘又是如何得知那件事的?”藿香曾听外祖父说过此事,当时虽然保得那母女平安,可那产妇也因此七日昏迷不醒,连心跳的声音都听不见,就在外祖父惊惧之际,她却悠悠醒来,后来,她发誓决不对外泄露半句。
现在看来,要女人保守秘密,真是太不可靠了。
而外祖父之后多次用小动物做试验,却都没有成功过,因此,他再没有将方子对人用,所以那件事,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你祖父救得的胎儿,就是我跟前的益宁姑姑。她见我日夜愁苦,才偷偷讲了这件事给我,说你的外祖父或许能够救我的性命,可惜,多年寻访却只得到萧伯父已经仙逝的消息!好在,知道他将平生所学尽传给了你,天可怜见,你又到了京师,我们有缘相遇。”
藿香这才明白,陈丽妃何以笃定自己身怀医技,敢将身家性命托付给自己。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不会放弃。何况,你现在进了太医院,在刘院使跟前学习,依他的精湛医术,必能够对你有所裨益,想来,假以时日,你定能够成功。”
看到陈丽妃信心满满的样子,藿香不忍心给她泼冷水,只是不无担忧地说:“即使是有一天方子成了,也还有其他很多环节,稍出岔子,娘娘和我,还有益宁姑姑,都不能活命,还望娘娘三思而后行,不要露出一点马脚。”
“这个自然,你放心吧,这事除开我们三人,其他人,都不会知道其中情由,而且,皇上现在年富力强,我们应该还有多年的准备时间,能够好好筹划。”陈丽妃感激涕零地看着藿香,“毕竟,因为我母亲的缘故,才令你外祖母多年盼夫归,你的母亲自小都没有父亲疼爱,可你竟然能够尽释前嫌,答应此事,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是啊,为什么会答应她呢?也许是外祖母的那番爱屋及乌影响了她,也许是印象里外祖父每每拿出画像时的神情太过哀戚,令自己对陈丽妃起了怜惜之情。
也许,只是被眼前这可怜的女子,那拼命想活下去的强烈愿望打动了。
医者父母心,怎么可能见死不救,坐视不理!
就这样,藿香在宫中开始了她的医女生活,而孙清扬还懵懂无知,全然不晓有一个人的命运已经改变,并将在日后和她发生那么多的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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