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谈笑戏鱼鳖
“嘶——”,数声利刃割破喉咙的声音响起,除开老三,其他五名山贼,被影卫们一剑割喉,一剑毙命。下手时,没有人显出半点儿迟疑,像是他们并非在杀人,而是屠杀一只只鸡鸭般随意。
跟着,立刻有人倒了药粉在尸体上,瞬间化为血水,又有人迅速清洗,片刻后就恢复了平静,仿佛那些人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之前还和他推杯换盏地称兄道弟,就这么小半天的工夫,惊变迭起,转眼就连骨头也不剩。这些人,端的是好生狠辣,比自己这些山贼,还要狠!
这样的场景,即使在杀人不眨眼的老三看来,也并不好受,尤其是这场景很快就要轮到自己,他的眼神充满了恐惧:从这些人彼此间熟练的配合,下手的风格看来,他们一定惯常做这种事情,因此熟极而流。
眼前这面冠微黑,看上去温良如玉的年轻人,竟然是个阎王一般的人物。老三霍然回头,看着朱瞻基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不由颤抖着声音说道:“不要,不要杀我……我都告诉你……”
朱瞻基却没有搭理他,轻描淡写地笑着对奥云塔娜说:“他们那般对你,一个都不能活。”
这些个人心狠手辣,竟然从孩子身上下手,还口出秽言,令自己几乎衣不蔽体,奥云塔娜早恨不得要他们的命,却不想自己还没开口,朱瞻基就如此做了,而且,干净利落,不留半点儿后患。
经过真正的沙场征战,见识过刀尖血海的奥云塔娜自是不会为此惊叫,她看着怀里熟睡的腾格尔,轻轻拿起他的一只小手亲吻,他们竟然敢动腾格尔,连孩子都不肯放过的畜生,死不足惜。
她感激地朝朱瞻基笑了笑,没有说话。阿迪亚此举,应该是有他的主张,她不能夹带自己的感情,让他为难。
老三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他想,既然这年轻的公子并没有让人将自己一剑封喉,说明自己还有可用之处,也就是说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他换了一副嘴脸,抬起头看着朱瞻基,由之前的威胁变为求情:“请公子看在我家老大的面子上,给我一条生路。”
“你家老大?江震海?”
老三摇头,“呸”地啐了一口:“江震海他也配?他就是一真正的山贼,要不是得些用,我岂能在他跟前儿低头?不过是听老大吩咐跟着他方便行事罢了。”
他看着朱瞻基媚笑道:“公子,小的看您处事颇有将相之风,将来定是前程无量,何不与我一道去见我家老大?他乃是赵王的舅哥,就是那赵王,对他也颇多倚重,他可是当世的孟尝君,底下门客能人无数,公子若想成就一番大事,不如让小的与您引荐于他,相信凭公子的身手,为人做派,定能与我老大投缘,一见如故。”
朱瞻基听出他明是求饶,其实是想借赵王舅哥的名头让自己放了他,嘴角浮现一个浅浅的冷笑,赵王的舅哥,门客能人无数,看来自己的这位叔叔,仍然没有死心啊。这趟迁都之行竟然得了这样的消息,还真是意外收获。
他把眼睛看向玄武身边立着的杜子衡。
“他所说的赵王的舅哥,有孟尝君之称的,应该是赵王侧妃沈氏的哥哥沈孟德。”
杜子衡像是背书一般流利:“这个沈孟德是沈家的三公子,据说其生母是歌伎,所以并未真正娶进沈家的府里,他和沈氏是双生子,寄在沈家嫡母的名下,充作嫡出。那沈孟德也确实有些手腕,沈家两个真正嫡出的公子,竟然在他十一岁那年先后暴病,一个拉肚子脱水丢了性命,一个被屋上掉落的瓦片砸着头,至今还没醒……”
“后来,沈孟德之妹与赵王偶遇,因其姿色出众,嫁进赵王府做了侧妃。沈孟德及冠那年,沈老爷子身故,沈家的偌大家产都落到了他的手里,现如今,沈氏一族的生意尽由他掌管着。”
“沈孟德此人,隐忍狠毒,虽然当年之事因为隔得太久,查不出真相,但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他,沈家两位公子出事,沈老爷子的急病,包括他妹妹嫁入王府,应该都是他的手笔。”
跟着玄武到影卫之后,玄武发现杜子衡记性非常好,虽然对经史子集不感兴趣,但邸报那些个东西,一看就能记住,就将朱雀那边传过来的情报,拣了一些让他看,问到相关的东西,他都能随口答上来。
“当年可怜的私生子,沈家三公子……沈家家业承继者……赵王的舅哥,怎么和山贼勾结上了?”
朱瞻基眉头微皱,似乎觉得那位沈孟德,并不像老三所说那般得意:“居然让他的属下到处抢银子,还强占民妇,打算到女人身上抢钱,这手法不免太过下作,难道他最近很缺银子吗?还是门下食客太多,养不起了?”
沈家曾是江南有名的四大家族之一。聚财聚富的江南,盐商、海商、绸商、矿商……有着无数的富翁,其中经营日久的四大家族之首沈家不仅富可敌国,而且世代姻亲,盘根错节,又与王室相攀。
连太祖皇帝都曾问之借过钱的沈万三,传说中有只聚宝盆的沈万三,南京城有三分之一都是他出资修筑的沈万三,就出自沈家,他后来虽然发配云南,但沈家的根基还在,家族仍然人丁兴旺,树大根深,渐渐地又繁茂起来。
按理,这样人家出来的沈孟德根本不可能短了银子,更不需要和山贼勾结在一起,甚至还派了自己的一个人,在江震海跟前儿做低伏小。
这沈孟德的结交,还真是广泛,再按这个贼老三之前所说,赵王还颇为倚重,难不成,他是意图通过江湖上的人,做些赵王在明面上不方便做的事情?
因为被捆着,只能勉强跪在地上的老三,听到杜子衡所讲,心中更是惊惧,沈三公子的私生子身份,被沈家瞒着,很少人知道,这样隐秘的事情,自己在他身边多年,也不过听了个零星半点儿,更别提他当年杀兄弑父之事,这样的隐秘竟然被这些人当面随口道出。
这附近的山贼,以江震海为首,大多并不知晓自己真正的当家人早就换成了沈孟德,江南的四大家族之后。而与沈家相关的富豪富商,沈孟德手下的那些门客也不知道,自己的宗主,赵王的舅哥,竟然在暗中与山贼相勾结,做些个见不得光的勾当。
朱瞻基轻轻地用食指敲着桌子,想着其中的关联:因为迁都在即,从前坐镇北平的赵王觉得机会来了,自是要趁此机会添些乱,整出些事,让众人觉得父王并非天命所归,或者让皇爷爷疑心父王不愿迁都,对此事懈怠……
所以就需要山贼们明火执仗,抢劫过往商旅,让南来北往的,迁过来的官员家眷们惧怕北方剽悍的民风,令朝廷反对迁都的那些个呼声再起,他再趁乱请战,剿匪除暴,演一出贼喊捉贼的好戏,说不定还能浑水摸鱼,从中获得更大利益,端的是好主意。
自己若不是偶遇奥云塔娜,只怕也不会在意这样的事情。
“那个沈三公子安排你在江震海身边,是为了有那么一天,朝廷需要剿匪的时候,你能够里应外合,大开山门吗?”
像是在问询他真假,但话里话外的笃定,却是毋庸置疑的口气。
老三闻听这一句,更是惊恐万分,他看着朱瞻基,心想这个面相清贵的年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能知道这么多事情?转眼就能想通这其中的关节,甚至就好像在他和沈三公子的跟前,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一般。
此时再看这个不多话、表情冷然的年轻人,老三的轻慢之心尽数消去,只觉得身体都像被这年轻人的话给冻住了,硬邦邦得动弹不得。
此刻他在心中猜测,这年轻人恐怕不是一般的名门望族公子,指不定是京城里哪个王侯之后,所以连身边的护卫都是高手,能够知道这么些个秘闻……
想到这些,老三苦苦哀求道:“公子既然都知道了,也自然明白小的是听命行事,之前小的真是只向夫人讨要赏银找人,并没有和他们一般胡作非为,还请公子留几分余地,放我一条生路,日后定有重重的厚礼送上赔罪。”
朱瞻基看向奥云塔娜:“他所说可属实,刚才确实没有对你怎么样?”
奥云塔娜回想之前的情形,众人里,确实只有这贼老三没有对自己如何,他跟自己所说,确实只是问自己要赏银去找腾格尔,那些个人调笑的时候,也站在一边没怎么吱声,就点了点头。
老三听了他们的对话,心里像是升起了一丝希望,见朱瞻基再度陷入沉思之中,半晌没有说话,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公子既然在这江湖行走,真正的山贼也已经被您杀了,为何还不放小的走?难道杀了他们,您的怒火还没有平息吗?”
“敢动我的人,就要付出代价。”朱瞻基坏坏地笑道,笑得得意而张扬,“至于你,先前不肯说实话,见识了我的手段后就竹筒倒豆子,要饶你也不是不成,但要看心情,今儿个心情不好,不放。”
他说话的语气,完全就是你惹了我,我不高兴,所以想杀就杀,想关就关的纨绔子弟模样,和之前的狠辣手段成了鲜明对比。
当然真实的原因是:杀这些个人并非为平息怒火而是为了不留后患,不让人说出去他们一行人的行踪,事情未完之前,也不能放老三离开,免得他一时口快,和沈家公子说了去,漏了朱瞻基的身份,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如此说,不过是为了让贼老三误会他是喜怒全凭一己之好,仗着家势行走江湖的斗鸡走狗之辈。
“而且——”朱瞻基用桌上的筷子敲了敲他的头,“家里人知道我出来与她私会,肯定会逮我回去,所以任何知情者,都不能轻放过。”他故意含情脉脉地看了奥云塔娜一眼,“你们竟然敢欺负到她的头上,自然是都该死,要不是她为你说了两句好话,眼下,你也早该死了。”
奥云塔娜见他拿自己做乔,直朝他瞪眼睛。
朱瞻基却越发演得高兴:“看,我的小美人都不高兴,怪我救她来迟,你说,不杀你们,如何能消我心头之恨?如何能博美人一笑?”
若非自己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只怕还真会被这番说辞迷惑,当他是背着父母家人与小娘子私会,为了在美人跟着显摆,所以连赵王舅哥都不放在眼里的公子哥儿了。
“真正能够保守秘密的,当然只有死人,公子说不能让家人知道,为了保密,所以才不放了我,这岂不是说小的根本就没有活命的机会?唉,真是流年不利,我怎么就触上了这样的大霉头!”
老三看上去真正绝望了,他像是根本不相信朱瞻基只是心情不好,想关他一阵的说辞,嘶吼道:“你究竟要怎么样,你究竟想做什么?”
朱瞻基摸了摸下颌,颇有兴趣地看着他急赤苍白的脸:“天下间敢这样对我吼叫的人,可没几个,让我想想,那些曾经对我大喊大叫的人,都怎么样了?”他朝旁边立着的玄武抬了抬下巴。
玄武看着老三:“朝我家少爷吼叫的人,都成了我的刀下亡魂。”
然后,他拔出了刀,森森寒意,老三可以看见刀面上倒映着自己惊恐万分的脸,他愈发觉得对方神秘莫测,牙齿打着战,哆哆嗦嗦地问:“你……你……你究竟是谁?”
“我?”朱瞻基对他露出同情的样子,然后回答,“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但知道了之后,你可就真没有活路了,你想一想,要不要问下去?”
“他刚才说……朝你,朝你吼叫,也得……死。”
“敢情,你想做个明白鬼?”朱瞻基嘴角露出一丝嘲讽之色,没兴趣再陪他玩下去的态度,“可惜,阴阳眼的人,诡而多诈,老三,你的戏演过了。刀尖上添过血的人,你还能不如一个女人,吓成这样?装给我看吗?”他朝杜子衡挥了挥手,“把他带下去,挑断手筋脚筋,留一条命,送去给刘院使做药人,试试他那个什么续骨膏的效果。”
药人,就是太医院里试验各种新药疗效的,通常是从诏狱里的死囚里选,朱瞻基有时候,会将一些江洋大盗送给刘院使试药。
老三这才知道,自己先前故意做作拖延时间,全被对方看得如同儿戏一般,这个皇太孙,还真是像沈三公子所说,目光如炬。
自己故意束手就擒,就是为了有接近他的机会,一击必中。
作为死士,他早做好了这般打算,这一路上包括自己在内的几波人马,安排的种种计划,都是为了杀掉这个皇太孙。
虽然是迫于言官的压力,但若不是永乐帝喜欢皇太孙,朱高炽能否登上太子之位很难保证。如果能够杀了皇太孙,太子朱高炽的位置就岌岌可危。
为了把这场戏演得逼真,老三甚至让自己投入角色,装作完全不知眼前之人的身份,全情投入,甚至在暗地里沾沾自喜,认为戏班里的那些个人,得拜他为师,好好学习演戏。
谁知,却被这个皇太孙看出了马脚,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呢?老三想不明白,但作为死士,他知道到了这会儿最该做的事情,不是问清楚答案而是搏命一击。
他挣开早就悄悄解松的绳索,掏出怀里的轰天雷,只要把这东西朝地下一扔,眼前的这几个人和他就一定会同归于尽。
可惜,听了朱瞻基的吩咐,玄武他们早就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根本就没有机会出手,在他还没有拉开轰天雷的引线之前,杜子衡已经挑断了他的筋脉,和另一个影卫将他架了下去。
朱瞻基并不知道那老三竟然是杀自己的死士,若不是奥云塔娜说贼老三没有对她怎么样,他还不会生出疑心。
一个冒充的山贼,竟然会在杀人放火的同伙面前,对貌美如花的奥云塔娜不起邪念、不出秽语,甚至不多看几眼,这节操之高,有点儿太不像男人了吧?所以朱瞻基在沉吟的时候,仔细看了老三的神情,发现他的恐惧、惊慌全部都只在面上,未抵眼底,在他的眼睛里,是如同豹子捕杀猎物前的紧张。
显然,朱瞻基是他即将捕食的猎物。
所以——贼老三功败垂成。
看着老三留下的那样东西,半天,朱瞻基笑了起来:“怪不得我叔叔能生出这样的胆,连沈孟德手下的人,都配备了这样的火器,他家底可真够厚的。”
玄武将那颗轰天雷收了起来,提醒他:“少爷,这东西危险,属下还是收起来吧。”
朱瞻基点点头:“收好,可别吓坏了我的小美人。”
接过影卫递给他的茶,轻啜了几口。
看着影卫递过来的茶,奥云塔娜笑着点头致谢,示意他放在桌上。
她笑看着朱瞻基道:“你们汉人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真是不假,没想到几年未见,阿迪亚你竟然装轻薄浪子装得这般像,是不是你那妹子经常和你调笑,所以你才不像旧日里那般古板、方正了?”
听到奥云塔娜的话,玄武先就强忍了笑意,少爷从前常被人说是小老头,少年老成,除开斗蛐蛐的时候,鲜少见他的笑脸和喜怒哀乐,这些年成了亲,整个人反倒开朗许多,有时还会和他们开些玩笑,这个——可能真是太孙孙嫔的功劳。
可惜,那样一个伶俐的女子,竟然没有成为皇太孙妃,甚至,还被贬成嫔。
好在,她似乎并未因此忧虑,仍然如同从前一般笑如春风。
不,春风那么美,也比不上她的笑容。
听见奥云塔娜这么说自己,朱瞻基险些没一口茶喷出来:“你们女人就是麻烦,远之则怨,近之不逊。这才见了小半天,你就开始对我评头论足了。说正经事,你就和我一起上北平吧,找到了阿古达木,再和他一起回草原。你长这么漂亮,在外面可不安全。”
“看,还说不是,连夸奖女孩子的话都会说了。好,我就和你一道上路,等你那妹子也到北平时,或许还能见上一见,让我败北的姑娘,究竟是何等人物。”
孙清扬没有想到在皇宫大内里竟然有这样一个冰冷阴森的地方。
这里是冷宫,专门收押罪妇或者犯了事的妃嫔之地,破败的院落,荒芜的人烟,令本来还有些燥热的秋日,泾渭分明地隔绝在了冷宫外面,走进去,只觉得一片肃杀。
咸宁公主为何今日要带我来这里?孙清扬跟在公主的后面,穿过蔓蔓荒草的院落,结着蛛网的房间,强忍着不断传来的阵阵腐烂酸臭气息,虽然没有发问,心中却阵阵疑惑,已经过了七夕,眼看就要迁都,宫里宫外都在忙碌着准备,怎么公主倒有闲心同她到内宫里去闲叙?
而且,进了内宫没多久,就说要带她去个地方,三转两转到了这样一个去处,又将其他的人都留在院里候着,只带着湘竹,一行三人进了屋子。
咸宁公主显然对孙清扬沉着地不发一言很是满意,扭过头对她笑了笑:“就快到了,你忍一忍。”
一阵腐烂酸臭味扑鼻而至,积满了灰尘和蛛网的角落里,孙清扬看到一张苍老愁苦的面孔,身上的衣物虽能看得出质地上乘却早已肮脏不堪,哪里还能见到一丝昔日的风华。
听到有人进来,那女人勉强挪着她的身体,慢慢地爬到了门口,就是这么几步,她那张薄薄的略带青紫色的嘴就开始困难地张着呼吸,胸口起伏得非常激烈。
显然,她的身体已经虚弱至极,几乎到了气若游丝的地步。
咸宁公主微微叹了口气,湘竹不顾脏乱,将她扶至门口坐下,又从先前搁在地上的茶壶里掉了半碗温热的茶喂她喝下。
过了好半晌,那女人才再度缓缓睁开双眸,有气无力地望着她们,虚弱的目光里带着一点儿疑惑。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
听到咸宁公主吟诵这首朱淑真的《落花》,本来奄奄一息的女人眼中竟然射出点点精光,她猛地扑向前,拉住咸宁公主的裙角,渴望地看着她:“是他,是他叫公主您来救我了是不是?”
咸宁公主心知湘竹刚才给她喂的参茶起了作用,看着那女人,眼里闪过一抹怜悯:“是,他说叫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就接了你出去,与他相聚。”
女人笑了起来:“我知道,我就知道他会来救我的……”
本来苍老,而且脏兮兮的脸,竟然因为这一笑,有些明艳生姿。
这女人年轻的时候应该颇有些姿色吧。因为她这一笑,孙清扬的脑海里竟然闪过了这个念头。
虽然,面前的这张脸和姿色看上去没有一点儿关系。
“你想知道什么?快说快说,他一定等不及想见我呢,我们太久没有见面了,他一定也像我想他一般想念我呢。”重新靠在门框上,女人的脸上,露出少女一般的娇羞之色,看着叫人觉得诡异,也叫人心酸。
咸宁公主蹲下来看着她:“你为何会对玉雪小公主下毒手?你明明知道,他不喜欢狠毒的女人。”
女人拼命摇头:“不,不是我,玉雪不是我杀的,是王月蓉,是她,她叫我那么做,她叫我下的毒。”
王月蓉,王贵妃?
孙清扬吃了一惊,但咸宁公主却毫无诧异的样子,像是早就知道了这个答案一般。
咸宁公主知道,这女人的气全靠参茶提着,支撑不了多久,所以并不啰唆太多,单刀直入式地发问:“她为什么要你对玉雪下手?”
“玉雪看了不该看到的,她和纪纲,和纪纲……”女人开始大口喘气。
“纪纲?”听到这名字,孙清扬大吃了一惊,看向咸宁公主。
咸宁公主知道孙清扬对朝臣们一无所知,就简单讲道:“纪纲曾是锦衣卫都督佥事,权焰熏天的权臣,父皇下诏全国选美,他都敢先选了绝色的私纳了,为人最是飞扬跋扈,永乐十四年七月,因谋反被人告发,父皇将他凌迟处死了……”
孙清扬恍然大悟:“难怪王贵妃会费尽心机也要取玉雪的性命。”
咸宁公主看着那女人问道:“那么,她为何会让你落到如此田地?你不是她最信任的宫人吗?你不是和她情同姐妹吗?”
女人惨笑起来:“她?好姐妹?她恨不得我死,不,她要不是以为我死了,只怕连这里,我也待不了……”
从女人断断续续,不时要喝几口参茶提气,才能继续下去的讲述中,她们拼凑出了当年所发生的事情。
冷宫里的女人,名叫党桂秋,是贵妃王月蓉当年的陪嫁丫鬟。
洪武二十八年的秋天,年方十五,天真青涩,秀美温柔的王月蓉,嫁给当时还是燕王的朱棣为嫔,作为她唯一的陪嫁丫鬟,年仅十三岁的党桂秋和她情同姐妹。
她们彼此间约定,要互相照顾。为了不让党桂秋年满十八出宫去离开自己,王月蓉许诺,等她当上了一宫之主,就为党桂秋选一个好夫婿,让她当诰命夫人。
为情为意,为了美好前程,党桂秋答应了,按宫女们出宫的年纪,帮王月蓉到二十五岁。
因此,在寂寂深宫里,她不遗余力地帮助王月蓉获得朱棣的垂怜,青云直上。甚至,为她做下许多不能见人的勾当。
从燕王府到皇宫内院,王月蓉一直是娴静淑惠,恭谨有度的,她淡然处事,谦逊为人,从不参与到后宫中莺莺燕燕们争宠斗狠的事情中,不管做什么都认认真真,一丝不苟,令燕王妃——后来的皇后徐仪华对她颇为赞赏,认为她为人本分,踏实可靠,时不时让她帮着处理一些后宫里的琐事,每一次,她都能够令徐仪华满意地完成。
所以,虽然姿容在美女如云的皇宫大内里不算十分出众,但王月蓉还是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也因为徐仪华的赞赏,博得了永乐帝的青睐,甚至和英国公之妹张娴一起在永乐六年被封为了贵妃。
王月蓉当上了贵妃,已经二十四岁的党桂秋自然要求她兑现当年对自己的承诺,毕竟,她已经蹉跎了这么多年,最好的青春年华,都是陪着王月蓉度过的,不遗余力地帮她、助她,理应得回应有的报偿。
王月蓉自是一口应承,还说为她选好的夫婿是当时已经任锦衣卫指挥使的纪纲,三品大员。虽然是填房,但却是可以请封诰命的,比嫁到一般人家好得多。
党桂秋打听到建文二年,宿安人纪纲与同乡穆肃结伴投军,他冒死扣住燕王朱棣的坐骑,请求燕王允许他们跟随效命。
燕王觉得纪纲胆略过人,弓马娴熟,当即将他收为帐下亲兵。
燕王登基为帝后,就升了纪纲做锦衣卫指挥史,典亲军并掌诏狱,能够嫁给这样一个人,据说还是相貌堂堂,党桂秋觉得心里很欢喜,她期待着盼望着王月蓉给他们安排的相遇。
但不知为何,总是阴差阳错,她和纪纲一直没能见上,直到永乐八年年初。
纪纲到永安宫见到她,喜欢上她的温柔无害,娇喜可人,许诺之后就会和皇上请旨,娶她回府为正妻。
他当她是心地善良的小白兔,她以为他是心地纯良的忠臣。
他亲口告诉她,他不喜欢狠毒之人,所以连给玉雪下毒那件事,她都是想了又想,慎之又慎。
若非王月蓉说,做好那件事,就给他们准备婚事,她可能还在犹豫。
毒死玉雪之后,她等啊等,等到的却是一场如噩梦般狰狞残酷的索命,突然着起的大火、呛人鼻息的青烟、刺骨的疼痛和焦黑难辨的炭尸。
如果不是她那日吃了些凉食,肚里不舒服,不在房间里,当晚恰好又有个和她年纪、身形差不多的丫鬟来屋里试她新得的衣裳,那具炭尸就会是她。
所以她躲到了冷宫里,唯有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之前,王月蓉吩咐的事情,党桂秋从来都不问,只是照做。但在她险些丧生火海之后,她起了疑心,先从王月蓉交代她的最后一件事上查起,为何王月蓉要让她给玉雪小公主下毒?
她一点一点地查,方才知道,在王月蓉嫁进燕王府前,就与纪纲是旧识,两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感情深厚,两家只差拟定婚约。后来,虽然被父母送进了燕王府攀龙附凤,但她心里一直对纪纲有着旧情。
但那会儿,他两人都不知道,他们所隔的,就是一堵内外的墙院。
直到永乐七年,纪纲的身份已经能够在内宫行走时,他方才知道已经是贵妃的王月蓉,就是自己的旧相好。
他利用王月蓉对他的情分做很多事情,王月蓉则让他帮自己一个忙,假意娶党桂秋为妻,安抚下她,好让她有时间准备,以解心头之患。
到了贵妃娘娘这个位分上,王月蓉已经不需要再做从前那些个龌龊的事情,了解她过往的党桂秋,就是必须要除掉的废子。
唯有如此,她才能一直保持在众人眼里的好形象。
这番谈话,不巧,被玉雪听见了,所以,王月蓉命党桂秋不露痕迹地将玉雪毒死。
难怪,她每次看到玉雪,玉雪看她的神情那般同情可怜,欲言又止。可惜,当日她却当那是小女孩看不起她一个宫人的眼神。
党桂秋在纪纲的面前,只想做一个最温存善良的小女子,不愿流露哪怕一点儿点身处深宫里,可能会有的算计和阴暗。她认为,纪纲当时虽然答应王月蓉假意娶自己为妻,但见到自己之后,却真心爱上了自己——要不然,他也不会对自己说那些个叫人脸红心跳的话,还送了一首诗给她。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
正是纪纲送给她的诗。
送她诗的时候,纪纲说她就是那青青翠苔,碧绿可喜,是深宫里难得见到的真性情,而且如此温柔美丽,一如他年少时的恋人,所以,他一定要娶她为妻,叫她等他的好消息。
之后,听到她被大火烧死的消息,纪纲还站在废墟旁痛哭流涕,一遍遍地喊着她的名字,叫她回来。
躲在暗处的党桂秋,要不是想到她只要一露面,就会被王月蓉的人发现,险些就要扑出去抱住纪纲了。
再以后,有两三次她险些被人发现行踪,就不敢再出冷宫了,一直躲在这里面,偷偷拿那些个被打进冷宫的妃嫔、宫人们的食物果腹,衣物御寒。
因为对宫中路径熟悉,加之冷宫里的事情本就没人上心,所以,党桂秋一直未被人发现。
因为没有再敢出去,加之朝廷的事情又很少为后宫妇人所知,所以党桂秋一直都不知道纪纲已经死了的消息。
她在等王月蓉落势。
因为她把消息告诉了咸宁公主跟前的丫鬟画梅,她想,那么疼爱玉雪的咸宁公主,只要收到消息,就会令王月蓉失宠,再把此事告诉纪纲,他就会来救自己。
看着渐渐没了气息,嘴角犹带笑容的党桂秋,咸宁公主淡淡地说:“我们走吧。湘竹,吩咐人好生把她安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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