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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惊弦玉精神

孝恭皇后 原铨 10366 2021-04-02 20:51

  第十五章 惊弦玉精神

  黄昏的天空,流云飞霞,天际的一端,落日堆金积玉一般,绚丽的红,笔饱墨酣渲染了半边天空,整座皇城笼罩在变幻莫测的天色之中。

  高山流水般的琴音,在指下悠扬流淌,低眉信手之间,乐音缠绵依恋,如同无限心事欲语还休,又似鹤唳中天,如泣如慕,像高处溅落下来的飞泉,戛玉敲金,丝丝缕缕绕梁徘徊。

  令听者的思绪随乐声飘到静谧而安详的夜晚,月上中天如水,花影轻轻摇曳,江面小舟荡漾,习习江风凉爽,恍惚中如同到了江南水乡。

  曲声引人入胜,令人忍不住想一窥弹琴的是何许高人。

  隔着帘幕,璇玑和杜若在一旁听得连连赞叹:“小姐,太子妃为你请的琴师果然非同一般,听这声音,此曲只应天上有。”

  “杜若你先别掉书袋了,快看小姐……怎么睡着了?”璇玑本来也想说两句,却看见孙清扬伏在桌上酣睡,好像做了美梦的样子。

  杜若看了看孙清扬,偷偷笑着对璇玑说:“你不知道,小姐打小被夫人逼着学琴,说是和弹棉花的声音差不多,所以每回听见人弹琴就是这副模样,说弹棉花的声音单调枯燥,最好睡觉啦。”

  弹棉花?竟然说他的琴声是弹棉花?

  琴声戛然而止。

  弹琴的人愤然而起,掀了帘子走出来。

  璇玑和杜若愣了一下,连忙施礼:“长孙殿下!”

  朱瞻基不耐烦地摆摆手,让她们起来,眼睛瞪着用手支着脸,趴在桌上几乎要睡着的孙清扬。

  这小丫头,总是令他心潮起伏不定。

  自打听说四艺考校时,孙清扬竟然不会任何乐器,母妃就说要为小清扬请乐师补习。

  第一天,吹箫的老师被气走了,因为她问人家箫既然排在八音中的第八,又为何称为籁,天籁之音难道不是应该排第一吗?问得吹箫乐师瞠目结舌,拂袖而去。

  第二天,学琵琶,孙清扬请老师弹一曲《琵琶行》,说也要听那个铮铮然的京都声,又说人家弹得听不出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感觉,羞得琵琶乐师掩面而走。

  第三天,学埙,老师给她吹了一曲《幽谷》,她和人家讨论诗经中伯氏吹埙,仲氏吹篪(音“迟”)的场景,兄弟和睦相处的意境硬是让她讲成了两个小人互相倾轧,还偏偏要做出兄友弟恭的样子。

  她还问乐师,如果真是兄弟,怎么后文中会说甚至愿菩萨面前供奉三牲,诅咒对方背弃盟誓,难道好兄弟两肋插刀是说拿着刀扎对方吗?气得埙师拍案而起,愤然辞馆。

  然后是今天,为了不再有老师被气走,免得外面说太子府的小姐骄纵跋扈,不尊师重道,朱瞻基亲自上阵。反正他幼从名师,教一个音都不会识的孙清扬绰绰有余。

  连丫鬟们都沉浸在他的美妙乐声之中,她竟然睡着了!

  朱瞻基恨铁不成钢地扭着孙清扬的耳朵:“听了前面的乐师说你顽劣,我还不信,今儿个一见,你真是枉长了一副好模样,聪明脸孔笨心肠,四艺为本,你纵不能全部学得精通,也该略知一二,怎么能一点都不学呢?”

  孙清扬突然被人从美梦中惊醒,打了个哈欠,又摸摸被朱瞻基揪疼的耳朵,不满地说:“人家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你听他们的一面之词就来教训我,可不像为人老师的样子。”

  “什么偏听则暗,今儿个这事可是我亲眼所见,你听弹琴竟然能睡着了,还说我不像老师,有你这样的弟子,打手板都是轻的。”

  “那你说,你这曲叫什么?”

  “《夕阳箫鼓》。”

  “这本是琵琶曲,表现的是唐朝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景象,你将它翻作琴曲,颇具神韵……”

  听孙清扬夸奖得颇有见地,朱瞻基狐疑地问:“既然你觉得好听,为何还会睡着?”

  孙清扬拿起桌上的书,敲了一下他的头:“你傻啊,花月夜,多好的睡觉环境,最适合做美梦了,梦中有佳人,宛在水中央。”

  朱瞻基听着心里有些欢喜,觉得孙清扬还是蛮懂乐声的,又想起刚才杜若说的话,指指杜若说:“可她刚刚明明讲,你说琴声像弹棉花,单调枯燥最易催人入睡。”

  孙清扬一点儿都没有被人逮着痛处不好意思的感觉,振振有词地回答:“他们的是像弹棉花啊,我在乐坊里听过,差不多嘛!”

  “太子府里的乐师,在这京师不敢说数一数二,也是有名的,你前几天气走他们又如何解释?”

  “圣人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不过是考校下他们是不是适合做老师,结果他们偏要不懂装懂,被我问住了,还说小孩家家的,乱问什么,不该知道的别胡问,这样的态度,怎么配为人师?”

  朱瞻基哭笑不得:“妹妹啊,你是学乐音,不是做学问,你拿那些问乐师,是不是问错人了?”

  孙清扬可爱地偏偏脑袋:“所谓一通百通,自己用来吃饭的东西,不是应该触类旁通,都搞明白吗?我母亲常说,取其上得其中,取其中得其下,名师才能出高徒呢,像他们这样,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就会误人子弟,我才不要学。”

  “胡闹,他们的水平虽然不算甚好,教你却足够了,你怎么能如此傲慢?这样学习的态度怎么行?乐师们心朴质实,不尚智巧,你却巧言令色气走他们,你真是……真是该打。”

  朱瞻基抢过孙清扬手里的书,举得高高的,作势要对她打下。

  “别打,别打,会打傻的。不如,你禀了姨母,说我顽劣不可教,遣我回永城算了。”

  “你休想。”轻轻拍了孙清扬一下,朱瞻基放下书,“怪不得母妃说你气走几个老师是另有隐情,原来你是打的这个主意,想毁了自个儿才女的名声,被母妃厌弃,送你回去。可你别忘了,若从这府里出去,你的父亲会丢官,兄弟们再无可能入仕,考不成功名,你忍心让你母亲哭泣伤心吗?”

  “你少唬我,哪儿有那么严重?”

  “我唬你?我这说的还是轻的,你是被彭城伯夫人以才女之名带进宫来的,如果名不副实,就说明是欺君。欺君之罪可是要诛九族的,你说这罪名会落在彭城伯夫人头上,还是你家人的头上?”

  孙清扬听得张口结舌:“难道,竟是我想错了?”

  “当然,你还是收起这份心吧,进了这宫里,就别再想回去的事。等过两年,你父亲做出成绩,调到京师来,你们家人也能见上一见。”

  见孙清扬一脸沮丧的样子,朱瞻基有些不快,“在这宫里,我母妃待你如同亲生女儿一般,就是我,对亲妹妹也不过如此,事事依着你,你还想着走,恩义何在?”

  “我若因你们待我好,就忘了自己的父母兄弟,又有什么资格谈恩义、情意?”

  朱瞻基摸摸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就留在这儿吧,以后有机会一定让你和家人团聚,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孙清扬点点头。

  其实,在她的心里,并不认为这是两全其美的方法,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趁他俩谈话时,施礼退出的璇玑和杜若提了食盒进来。

  璇玑边往外端饭菜,边说:“长孙殿下、小姐,晚膳时间到了,太子妃殿下着人将长孙殿下的晚膳也送了过来,一并就在聚音阁吃了吧,吃完了你们再谈论琴理乐音。”

  璇玑是家生子,自小就在朱瞻基跟前服侍,和他很熟悉,所以谈话间并不像杜若那般拘谨。

  早晨,孙清扬坐在窗前喝桂花酒,虽然是小杯,一杯一杯地喝下去,却也有些醉意。

  从知道云实没有生还之后,她就学着大人们的模样,喝酒解愁,渐渐地,竟然染了些酒瘾。

  喝酒的时候,她觉得醉生梦死之间,比清醒着快乐些,醉酒的时候,时光过得飞快,好像几杯酒过去,一天也就过去了。

  璇玑和杜若两个劝不住,又不敢不给她酒,因为不喝酒,她就总是呆坐着,坐着坐着就掉眼泪,还不如喝醉了笑着,让人觉得安心。

  可是,小姐才八岁多,常饮酒肯定对身体不好。杜若和璇玑对视一眼,她俩劝不住,得找能劝住的人来。

  那一日早晨,新倒的一杯酒还没来得及全喝进孙清扬嘴里,就突然被闯进来的赵瑶影一把夺过去。

  赵瑶影斜飞着眼睥睨她:“我原以为你是个胆大的,敢在那么多良娣、良媛面前护着两个丫鬟,敬你三分,不想你却是个胆小如鼠的,遇见事只会缩洞壳里,头都不敢伸出来了。”

  孙清扬瞪她,红着脸,因为微醉,瞪起的眼睛惺忪迷蒙。

  赵瑶影一口把杯里剩的酒喝了:“难怪你要每天都喝几杯,原是比茶水味道甜些,你这还有没有,回头让春兰来取一坛回去。”

  孙清扬瞥她一眼:“要我的酒,还骂我?”

  “再好喝它也是酒,不能当饭吃不能当水喝,更不适合你我这个年龄常喝,你成日在醉乡里寻梦,难道就能让你那丫鬟起死回生吗?”

  “我知道不能,可是,喝醉了的时候,会比较开心一些。”

  赵瑶影冷笑道:“谎话最动听,可它是假的,醉酒是开心,可它终究会醒。你以为逃开,躲避着,就能变成真的吗?”

  孙清扬歪歪头,努力睁大眼睛说:“倒多谢你费心,不用管我,随我去!”

  赵瑶影如何肯,府里就她、秦雪怡、孙清扬三个年纪相当,身份相当。秦雪怡是个冲脾气,和她再好也能因为三句话不对就断袖割袍说绝交,陪十二分的小心说话,她不操那份心,远着些反倒客气有礼。

  一个多月前在灵谷禅寺和孙清扬谈天说地,倒觉得投缘,所以回太子府后,也常在一起说些小女孩们的悄悄话。谁知那夜听审过陈管事后,孙清扬就早也喝酒,晚也喝酒,脾气古怪得连太子妃给她请的几个乐师都气走了。

  今儿个杜若求到她,怎么她也不能辜负那个忠心为主的丫鬟所托。

  “我不管你,我也不想管你,也没情由管你。我只是告诉你,喝坏了身子可是你自个儿的罪过,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你如此哀哀痛哭,将父母兄弟置之何地?”

  孙清扬一愣:“当然是最重要的人。”

  “一个打小相伴的丫鬟不在了,你就如此,父母呢?兄弟呢?孝义呢?你还好意思说他们是最重要的人?不是说不应悲伤,但似你这般哀戚过度,我却从没见过。你把至亲摆在哪里?这不是胆小是什么,你怕再面对外面的风波,你怕又惹了什么人,害得你身边人丢了性命,你把一切罪责都归在自己身上,这难道是你父母兄弟想看到的?”

  慷慨激昂地说完,赵瑶影伸手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酒盅大小的翡翠琉璃杯,杯色如春晓,盈盈水波碧绿可喜,望之如烟如雾,拿着寒凉浸骨。

  “这是我家传的宝贝,传说用此杯喝酒,一杯开杯,两杯昏睡,三杯能醉死,你不是想一醉解千愁吗?来来来,用它盛了酒喝,连饮三杯,你就能醉得再也不会醒来。”

  孙清扬听得打了个激灵,险些把赵瑶影塞到她手里的琉璃杯丢出去,回过神来后,连忙把杯子塞回给赵瑶影说:“既然是宝贝,快好好收着,别动不动就拿出来给人显摆。”

  却感动得只觉一股暖流涌上心田,竟为了劝她,将家里祖传的宝贝都拿了出来。

  “你不敢吗?既然不敢死,为何不好好活着?这可是你以前和我说过的话呢,天大的事情,都应该微笑着去面对,这世上,原没有过不去的坎,逝者已矣,生者难道不应该替她好好活着,看她未看的风景,吃她未吃的美食吗?”

  “可是,若不是我,云实也不会……”

  “若不是你,死的就是福枝、佳墨,或者还有什么其他人,不都说那个陈管事是个心毒的,疯狗一样,见人就咬吗?你这次揪了他出来,佳墨回到了王良媛的身边,福枝保住了命,这不是好事吗?你为什么要盯失去的,不看得到的?要知道,你再伤心难过,失去的也回不来了,可你伤心难过的时候,本该快乐的时间也溜走了,常常低头哭泣的人,可看不见明媚的晨光。”

  赵瑶影虽然和其他人一样,并不知道具体的内情,却也听了些传闻,知道陈管事并非善与之辈。

  看着赵瑶影苦口婆心、叉着腰扮凶狠的样子,孙清扬不由得笑了,眉眼开朗起来:“赵姐姐,你这样子倒像个茶壶,还是个装满滚水的,好热好烫手噢。”

  赵瑶影气得点孙清扬的头:“你就不是个省心的,我好心劝你,缓过来你就调笑我。”

  心里却欢喜得很,清扬终于又肯笑啦。

  孙清扬正色道:“赵姐姐,你说得对,我原不该让你们操心,更不该损了自己的身体,让父母亲担忧。我答应你,以后再不多喝酒了,我要开心地活、快乐地活,代云实去看她喜欢的风景,吃她喜欢的东西……”

  赵姐姐说得对,既然不能同死,就应挣扎着爬起来,推开窗子透透气。

  看到这个柔顺嬉笑的女孩终于肯站起来挺直肩背,似乎再大的风雨也不能够压垮的样子,赵瑶影才完全放松下来,放下叉腰的手,不再摆出凶恶相。

  孙清扬推开窗,不想,入目的不是花木林草,却是朱瞻基。他站在窗外,不晓得听了多久,眉眼俊朗,带着笑意,院里的桂花落了他一身,这个沾花的少年,香艳得那样好看!

  杜若和璇玑,分别去请了赵瑶影和朱瞻基来劝她,想是朱瞻基离得远,所以后到,他听到了她和赵瑶影的谈话,就站在了窗下。

  孙清扬屏息,也只是一瞬。

  “哎,大清早的,站在人家窗下,不怕吓死人啊?”

  听见她嗔怪的责问,朱瞻基翻窗入内,衣衫窸窣夹杂着轻微的桂花香气。

  一旁的赵瑶影红了脸,她不是头一回见朱瞻基,却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见他,连脸上细细的绒毛——嗯,都能看清。

  是淡淡的金色,在早晨的阳光下,如日初升一般,玉树临窗。

  赵瑶影知道姑姑带她进府里的原因,是想和皇孙们从小一起长大,有着不一般的情分,或许,有一个会娶了她,成为王妃,或者侧妃。

  她快十岁了,这个年纪,有些人家已经开始议亲,所以朦朦胧胧的,赵瑶影也知道一点点男女之情,看到朱瞻基乍然出现,只觉得心如脱兔,狂跳不停。

  幸好,一听到孙清扬说吃喜欢的东西,一旁的杜若早就准备妥当,这会儿见朱瞻基进来,就招呼道:“长孙殿下、赵小姐,你们用过早膳没?不如就在这里和我家小姐一起吃了再去太学吧?”

  看着桌上摆好的小笼包、香油花卷、白粳米熬的清粥、色香味俱全的几个小菜,赵瑶影和朱瞻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不约而同,赵瑶影心里有点儿小甜蜜,想着朱瞻基刚才肯定听到了她说的一席话,有些暗悔自己太直接、泼辣,没有婉转些劝孙清扬。也不知道,自己刚刚叉着腰恶狠狠的样子有没有被他看到?

  朱瞻基看了看一脸尴尬站在那儿的赵瑶影,弯成月牙的眼睛在夏日的清晨里带着绿意,笑起来像孙清扬一样,也有好看的梨涡,想起她刚才劝慰孙清扬的话,就对她笑了笑。

  赵瑶影的脸更红了,夏日的清晨开窗还有些凉意,她却觉得心里似有一团火,如同星星般迅速飞蹿,燎遍青山绿水、森森草木,烧得她眼睛发酸。

  孙清扬看到赵瑶影的脸突然红起来,有些奇怪,这个比她大一岁多的姐姐,洁如白玉的脸上绯红一片,如同蜜桃般晶莹可喜,眼睛里带着俏皮又含蓄的笑,忍不住开口称赞:“赵姐姐今天真好看!”

  朱瞻基听孙清扬这样一说,又看了赵瑶影一眼,哎,这个女孩子脸红得真奇怪,不过,总有女孩子见他会脸红,白虎说是因为他长得俊美至极,所以别人看着会觉得他同女子一般漂亮,难免多看两眼。

  想到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孩子竟然也是把自己当女子一般看待,朱瞻基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最不喜欢人家当他是女人,男人又不靠容貌吃饭,白虎当时那么说,差点没被他掐死。

  以后,只要见到有女孩子对着他脸红,他就生出几分烦躁。

  不过除开在孙清扬面前,多数时候他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所以别人看他虽觉得面沉如水,却也不觉得突兀。

  见朱瞻基听了孙清扬的夸奖,虽然看了自己一眼,神情却仍然是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难道,他不觉得自己好看吗?赵瑶影莫名地有些委屈。

  “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晚膳后,将宋代欧阳修的这首《画眉鸟》一气写了五篇,孙清扬仍然觉得心口闷得慌。

  还没写完,自己就觉得惨不忍睹。

  以往,有什么心烦气躁的事,写着写着,就会慢慢平静下来。最近因为云实的事老是喝酒,连大字都荒废了,这再重新提笔,手头上就不如从前熟练。

  一个个字看上去轻浮无力,像是蛇行。

  扯掉已经写好的大字,孙清扬深吸一口气,重新铺纸研墨,提笔凝神,运气于腕,落笔、挥毫、收笔。

  这一次,勉强可以看得过去。

  “长孙殿下!”

  随着杜若的惊呼,朱瞻基已经进了碧云阁的小书房。

  璇玑急忙进来替朱瞻基看座,搬椅子时手都是颤的,长孙殿下的脸色太吓人了。

  先前没人说,朱瞻基还不知道孙清扬因为跟前的丫鬟没了,日日都要喝上几杯的事。那日和赵瑶影熟悉了,今日偶然遇上,说了几句,知道这个事,朱瞻基的心情就很差。

  孙清扬屈膝向他问安时,发现自己手腕内侧蹭了些墨,就把袖口往下拉了拉。

  朱瞻基摆了摆手,璇玑看了看孙清扬,见她点点头,方才退了出去。

  朱瞻基没有说话,孙清扬抬眼看他的脸色,难怪璇玑刚才看起来一脸担忧,朱哥哥眼睛中的冰冷之意,可以做冰镇梅子汤了,不过,即使冰寒,也依旧明亮得像缀了繁星满天的夜空。

  他不笑,孙清扬偏就笑嘻嘻地问他:“朱哥哥,谁惹着你了?”

  朱瞻基还是不说话,走到门口吩咐了外面候着的璇玑一句什么,走到桌前看孙清扬写的字。

  正看着,璇玑敲门进来,端着一盆温水,里面浸着毛巾。

  朱瞻基指了指:“放这就行了。”

  璇玑点点头,放下盆子,欠身施礼退了出去。

  朱瞻基从盆里将水浸过,温温的毛巾拿起来,拧了水,走到孙清扬跟前,拉出她藏在袖里的手腕,细细地把上面的墨渍擦掉。

  八岁的孙清扬,还有些婴儿肥,长张苹果脸不说,胳膊、手掌还如同脆生生的藕节,一按一个小窝。

  长得真是可爱,小胳膊小手都很可爱。

  朱瞻基望着孙清扬在灯光映衬下略带透明的皮肤,像看小动物一般稀奇,脱口而出:“妹妹你长得真好看。”

  他修长有力的手抓着孙清扬的手腕,像发高烧似的热度,烫得灼人。

  孙清扬的脸瞬间真成了红苹果,火烧云似的脸滚烫,她用力缩回手,白了朱瞻基一眼,拧过身子,埋着头不看他。

  朱瞻基自知方才有些失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这样用温水把墨渍擦掉,手就不会凉。你平日里,也不要用凉水,我听母妃说你们女孩身子娇贵,若是因大暑天贪凉吃冰,会肚子疼呢。”

  他的眼睛落在孙清扬白玉似的小巧耳垂上,露出温情。

  虽说十三岁多的朱瞻基,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不过因为太子妃怕他早晓情事,会伤了身子,并没有像其他世家子弟的母亲,早早就给儿子安排通房丫头,所以此时他对孙清扬的感情,清澈而透明,如同山泉一般没有杂质。

  因为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又觉得不好意思,孙清扬也想岔开话题,却不想听见朱瞻基说出这么一句来,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朱哥哥从哪儿捡了一句半句就乱说一气。”

  朱瞻基有些奇怪:“怎么,不是这样吗?”

  有回看见玬桂和瑞香两个丫鬟抢冰镇西瓜吃,他明明听见母妃这么说的。

  孙清扬正想和他说,突然想起杜若说女孩子们不能贪凉吃冰是指来葵水时,自己年纪尚小,还没有来葵水。而且,这个话题根本不适合和朱瞻基交流,平日两人再亲密,朱哥哥毕竟不是女孩子。

  本来已经恢复正常的脸色,又再次变红了。

  看见孙清扬突然又羞红的脸,朱瞻基更觉得奇怪,不知道自己哪儿说错了,但也知道不应再追问下去,就拿起孙清扬放在桌上的毛笔说:“我给妹妹写两个字。”

  孙清扬忙说:“我给朱哥哥研墨,免得万一沾上墨渍,把你的衣袖污了。我练字时,都要另换衣服呢。”

  看她穿着青烟色罩衫,撩起衣袖的样子,朱瞻基笑道:“难怪妹妹和平时穿的不同,原来这是你的‘练功服’啊!”

  不理朱瞻基的调笑,孙清扬研了一大砚墨,得意地说:“你可得把这些墨全写完了,免得浪费了这么好的墨。”

  孙清扬用的是上好徽墨,有色泽黑润、坚而有光、入纸不晕等特点,而且随着那墨一点点研开,墨香浅浅淡淡地飘散开来。

  看见孙清扬边兑水,边研墨,手法熟练的样子,朱瞻基赞道:“看不出妹妹还研得一手好墨,想来平日里也是做熟的。”

  “那当然,你以为我是四体不勤的娇小姐吗?大多时候,写字画画我都是自己研墨的,杜若她们在身边服侍,反倒不易心静。母亲说过,研墨的时候少量兑水,轻轻研,不能心急,够一次书写的量即可,过夜的宿墨容易变质,发臭,结了块,下回用不成还不好清洗砚台。”

  看她得意的样子,朱瞻基看了看墨:“嗯,不错,你研出的这墨细腻均匀,想来应是好用的。不过研这么多,故意的吧?”

  孙清扬瞪圆眼睛,一片纯真地说:“我平日写字,比这墨还要多些呢,难不成朱哥哥你真是只打算写两个字?”

  朱瞻基的两个字本就是指一些的意思,知道孙清扬是故意这么说的,笑了笑,站在书案前凝神片刻,随即提起笔饱蘸浓墨,一挥而就。

  “溪桥一树玉精神,香色中间集大成。”

  宣纸上的字风雅有神,遒劲有力,望之有凌霜傲雪之态,开金断石之风。

  字写完,墨用尽。

  孙清扬还是第一次见朱瞻基写字,本来以为他年纪不过比自己大五岁,又要习文又要练武,又经常在宫中听皇上、太子与大臣们商讨政务国事,殚精竭虑少有空时,于书法恐难有深厚造诣。可今天看见朱瞻基写的这几个字,她知道自己想错了。

  家里的几个哥哥,虽然也是自幼习字不辍,但这一看就能看出功底上的差距,纵是她见过几个当世大才子的字,也和世人一般道他们书法上乘,可就是那些人,和朱哥哥比起来,也还差了几分筋骨和气势。

  天然的王者之气,挥斥八极。

  孙清扬又是惊喜,又是赞叹。

  她和朱瞻基相处越久,就越能发现他的优点,单这一手字,就绝非一般王孙贵胄凭家世能够获得的。

  年纪轻轻,能够文成武就,虽然在学习的资源上,他比别人更得天独厚,可是在天时地利之外,他也必然付出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努力。

  何况,他写“溪桥一树玉精神,香色中间集大成”,这是南宋诗人叶茵咏梅的诗句,也是为了劝慰自己不要为故去的人伤怀,要把这事当成考验,如同梅花,经冰雪之后更加傲然美丽。

  心里除开油然而生的敬佩和欣赏,还有一份浓浓的感动。

  因为有了欣赏,她今天看朱瞻基就特别顺眼,就连他只是穿着普通至极的玄裳都觉得好看。

  尤其是他提笔写字时,低头之间虽看不见他的英俊面孔与锐利双眼,单单那一个低头的背影都觉得引人注目。

  当然了,朱瞻基自小养成的王者之气,注定了他会令人注目,是那种千万人间,也能一眼看见他,强烈的、让人无法呼吸的注目。

  “平日里人家夸朱哥哥文能匡扶社稷、武能安邦定国,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你是皇长孙,别人都奉承着说的话,原来竟是真的。朱哥哥你真是旷世奇才啊!”孙清扬忍不住脱口赞叹。

  看到孙清扬眼神中流露出欣赏和崇拜,朱瞻基心中很受用,他缓缓地放下笔,收回手,看着孙清扬。

  灯光映照下,孙清扬的好看有着让人惊心的瑰丽,此刻,她那双黑白分明,如长水秋波般的双眸,正含着笑,含着赞叹瞅着他。

  朱瞻基扭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如珠如璧,如玉生辉,活泼泼地鲜亮着。

  朱瞻基不由得伸过手去,轻触孙清扬的脸颊,真软、真滑。

  孙清扬闪身避开,警惕地看着他,刚才的欣赏和赞叹一扫而空,眉宇间甚至有些讥讽之意:“原以为朱哥哥字如其人,没想到竟是如此孟浪轻浮之人。”

  朱瞻基把手中的蚊子递到她的眼皮底下,愕然道:“你说什么呀,有个蚊子在你脸上,我怕它吸你的血,所以捏了下来。”

  看着他手上犹自挣扎的蚊子,孙清扬狐疑,但是,应该不会这么巧吧,他想摸自己的脸,正好就有只蚊子……

  只得讪讪地道歉:“我还以为、还以为……错怪你了,朱哥哥。”

  一脸懊恼、羞愧,她就不该误会朱哥哥的。

  朱瞻基轻吁一口气,好险,幸好有只蚊子飞过,自己可以捏了来救急。

  也难怪小清扬不高兴,自己小时候也最讨厌别人揪脸摸脸了。

  至于她说孟浪、轻浮,嗯,肯定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进屋就想说的话:“妹妹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现在是蚊子,等我长大了,那些人让你受的种种委屈,我都会帮你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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