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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同袍失矣罢王师

  第二十三章

  同袍失矣罢王师

  褚仁躺在床上,心中忐忑,好像是等待判决的犯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东窗事发,也不知道会引来怎样的雷霆之怒。刚才有点累着了,胸前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痛,似乎又裂开了,痛得褚仁神智也有些迷迷糊糊的……

  门帘一挑,推门进来的,竟然是齐克新。

  褚仁吃了一惊,忙用被子盖住了下半张脸,只留出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觑着齐克新的脸色。

  “怕成这样?又做了什么坏事了?怎么刚才前头没见到你?阖府里所有人都在,单单你这么没规矩!古尔察是怎么教你的?!”齐克新的脸色极为疲倦,话音也透着说不出的烦躁。

  褚仁更是害怕,一句话也不敢乱说。

  “说实话!说了就不罚你,若是让我从别人那里听说了,我绝饶不了你!”齐克新皱着眉头,逼视着褚仁。

  褚仁嗫嚅道:“我把那个人放走了……”

  “哪个人?”

  “那个汉人……”褚仁这才想起,自己连那两兄弟的名字都不知道。

  “还有吗?!”齐克新突然提高了声音。

  “我不该不听古尔察的,一个人跑到府门外……”

  “还有吗?!”

  “我不该把阿玛给我的玉佩送给别人当做信物,结果被弄碎了……”

  “还有吗?!”

  褚仁想了想,“没了……”

  “你自己说,该打多少?”齐克新的语调冷冷的,有些骇人。

  褚仁大急,“傅先生说了,我不能挨打的,不然脑子中的淤血又生,会失明的。”

  “你倒是很听那个傅先生的话啊!”齐克新冷哼了一声。

  褚仁见齐克新语气不善,忙怯怯地解释道:“他是医生,我是病人,病人就该遵医嘱,不是吗……”

  “医生?你不会是巴不得失明了,好再去他身边吧?以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朱衣黄冠的道士?那只是为了心怀前明,不肯剃发易服,掩人耳目罢了。”

  “您……您怎么知道?”褚仁一惊。

  “你这三年跟什么人在一起,我会不详查吗?”齐克新语气森然。

  褚仁的汗瞬间就下来了,他知道什么?知道多少?会不会对傅山不利?

  “你到底是满人?还是汉人?你到底是傅仁?还是齐敏?”齐克新厉声问道。

  “阿玛……”褚仁的声音有些颤抖。

  “别叫我阿玛!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褚仁强撑着爬起来,端端正正跪在床上,“阿玛,我错了,你打吧……”说着,抄起炕桌上的镇尺,双手递了过去。

  齐克新一把抢过来,甩手便掷到了一旁,“这是铜的!你不要命了!”说罢从身后抽出马鞭,没头没脸地抽了下来。

  褚仁忙抱着头脸,蜷缩起来,用臀背去承受鞭笞,但还是晚了一步,只觉得左颊一热,火炙一样,似乎已经挨了一下。

  “我倒宁愿我只是齐敏,或者只是傅仁!”褚仁嘶声叫道。

  “王爷!”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了,是古尔察的声音。

  “快停手!王爷……八哥!”似乎是古尔察抱住了齐克新。

  “要打也不争在今天,气头上不要打孩子,会失了轻重的。”古尔察还在劝,似乎两个人拉拉扯扯的,出门去了。

  门没关,有风,幽幽吹过。

  身后鞭伤的火炽退去了,微微有些冷。

  褚仁还是维持着蜷伏的姿势,不想看,不想听,不想思考……

  不知道过了多久,古尔察进来了,轻轻抱起褚仁,把他放平躺好,给他胸前的伤口换了药,又给背后的鞭伤涂了药,又拿过汤药,喂他喝了。用手轻抚着褚仁颊上的伤,叹了口气,“我就晚了一步,怎么闹成这样?”

  “阿玛不要我了……阿玛不要我了……早知今日,当初何必接我回来……”褚仁的泪,止不住地流淌,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这到底是演技,还是真的伤了心。

  “别胡说,王爷今日心情不好,你的嘴又太快了些,不就是放走个人吗,咱们只当没抓住就好了。他伤了你,你若不计较,我们还计较什么……你就不能什么都不说,等我慢慢跟王爷分说不好吗……”

  “不是因为这个……阿玛已经不相信我了……我还留着这里有什么意思。”褚仁想着,齐克新并不信任自己了,若如此,之前的筹划便成了空……但是,心里为什么这么难受,明明和齐克新的相处并不多……是自己贪恋着这个父亲的父爱,还是那个叫齐敏的孤单灵魂,始终被封印在这个躯体内,并未曾离去?

  “胡说!王爷怎么会不要你,别乱想,好好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古尔察点上了安神香,刚才的汤药中似乎也有安神的成分,褚仁没多久便昏昏睡去。

  见褚仁睡了,古尔察又呆看了褚仁片刻,才缓缓起身,走出门去。

  天已经快黑了,外间厅堂却没燃灯,见古尔察出来,坐在椅子上的齐克新立刻一跃而起,抢身上前,问道:“怎么样?”

  “还好,伤得不重,就是脸上挨了一下,弄不好会破相……”

  齐克新重重叹息了一声,又跌坐回到椅中,半晌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他身上有那么重的伤……”齐克新喃喃道。

  “若偏上半分,就扎进心脏了……”古尔察也有些感慨。

  “那他还放跑了凶手?”

  “他一向这么心软。”

  “和小时候半点都不像……”

  “这样不好吗?善良,仁义,温和乖顺……”

  “好是好,但是……”齐克新轻轻摇了摇头。

  “我该拿他怎么办?早上进宫面圣,摄政王还提到了立世子的事情,我只是含糊支应了过去。”齐克新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茫然与疲倦。

  “什么怎么办?血浓于水,只看你们这两张脸,天下人都能看出来你们是父子。难道……王爷你真的不想要他了?”

  褚仁被胸口伤口的阵痛弄醒了,夜很静,外间的话音很清晰。

  “怕只怕他空有这张脸,空有这幅躯壳……骨子里已经成了个汉人。”

  “怎么会?他学骑射极有天赋,骨子里流的必然是咱们旗人的血,一笔清篆也写得也和小时候一样好了……纵然有些汉人习气,那也怪不得他,忘了过去的事,像一张白纸一样,被汉人养了三年,亲着汉人,也是情有可原。便是今上,也是对汉人颇为放纵,也爱汉人的古董古籍……”

  “那个傅山在晋省颇有文名,又是个心怀前明,不服王教的,对他的影响不容小觑。”

  “总归是王爷跟他相处得太少,他回来也不过才一年多点的时间,您又有大半年在外面,若是待上三年,还没跟汉人抢回儿子,王爷再认输也不迟……”

  齐克新苦笑一声,“我并不是不认他了,只是,心里烦躁……话赶话说到那儿,有些话,就冲口而出了……”

  “他却因为这个伤心得要死……”

  齐克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王爷……往常打仗回来,心情不好也尽有的,但却从没有发过这么大的无名火,这一次……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不顺利的事儿?”古尔察略带迟疑地问道。

  “这次攻闽,实在是太顺利了,郑芝龙降的也太过容易,枝枝蔓蔓很多事儿,都不是预料中的,只怕是会有后患……”齐克新叹道。

  “顺利还不好?少折损些兵将,也能积些阴德。”

  “可是……固山贝子和托薨了……”齐克新默然良久,才又继续说道,“在金华一役,他立了大功,庆功宴上,他醉醺醺地对我说‘我把那个汉人放了’。他说的那个汉人叫姜正希,是唐王朱聿键帐下的一员骁将,被俘之后受尽了刑,却不肯降。不知怎么,和托非要保他一命,那天我也喝多了,心一软,便由他去了……百余名降将,也不缺这姓姜的一个……”

  “结果,大军转战福建的时候,那姓姜的又带了两万人夜袭,来烧粮草,和托自知是自己惹的祸,便抢着带兵迎敌,结果被射死在乱军之中……论理,私放俘虏要挨军棍的,我若心肠硬些,打他一顿,恐怕他还在养伤,便不会死……”

  “我听到敏儿说‘把那个汉人放了’的时候,就想起那天晚上的和托了,带着七八分酒意,跪在那里,本来是准备着挨军法的,没想到我却饶了他,可是……我没想到却是害了他……我们两个还不到马背高的时候,就一起从军,就像亲兄弟一样,他今年二十八岁了,没想到……”

  齐克新的声音幽幽的,在静夜中,一字一句的飘了过来。

  “擒到那姜正希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是要杀了他给和托报仇?还是顺着和托的意思,再一次放了他?不知道和托地下有知,是否怨他?和托也不曾托个梦给我,告诉我该怎么办……我犹豫再三,还是下令把姜正希杀了,也不知……这样做,是对了,还是错了……”

  “王爷……战场上的事,谁能不沾到血腥?既然回来了,就别多想了,过几日找个因头,演一出酬神戏,找亲朋好友来聚聚,也热闹热闹,去去晦气。”

  “嗯……这事你去办吧,不要太铺张,自家人热闹一下就好……”齐克新沉吟了片刻,又道,“让福晋、侧福晋们,闲来无事抄抄经,化解化解戾气,也是为自己积德的……”

  “嗻。”

  “唉……这几仗,杀戮太重,闭上眼,满眼都是血光,口鼻之间的血腥气久久不散,晚上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我恐怕是老了,少年时,打完仗回来,睡上几天,醉上几回,也就平复了……”

  “那时候老王爷还在,很多事,他在前面担着……没让我们看到……”

  “我父子二人一生戎马,手上的血腥太多,业报也重……阿玛去的时候,才四十多岁……决不能让敏儿再走这条老路了……”

  “听五格他们说,您受伤了,伤在哪里?重不重?”

  古尔察此言一出,四下里一片死寂,过了很久很久,才听到齐克新低沉的声音:“我也不瞒你,索性便说了罢!攻汀州时,我被唐王朱聿键的流矢伤了下体,已经不可能再有子嗣了……”

  褚仁闻言一惊,一挥手撩动了帐子,系带上的铜铃便“叮”地响了一声。褚仁见状,索性便装作刚刚苏醒,呻吟道:“水……”

  褚仁斜倚在古尔察怀里,喝着古尔察倒的茶,不知怎么,就是止不住想要流泪。

  齐克新柔声问道:“疼吗?”

  褚仁呆呆地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别担心脸上的伤,阿玛会给你用最好的药,不会留下疤痕的。”

  褚仁点点头。

  “阿玛不知道你身上有伤,屈打了你,别怨阿玛……”齐克新轻轻握住了褚仁的手,像是怕碰疼了褚仁似的。

  褚仁又点点头。

  过了很久,齐克新才疲倦地对古尔察说道:“你去睡吧,我在这儿陪着敏儿。”

  那副缂丝,古尔察已经着人洗过,之前的血色,还有些淡淡的痕迹,不细看已经不分明。在午后的阳光下,那缂丝上粼粼的水波,闪烁着绚烂的丝光。那一片烟水中的一双鹡鸰,振翅飞着,像是在茫茫未知的命运中奋力挣扎。

  褚仁放下笔,审视着自己抄写的这册《金刚经》册页,一笔工整的端楷,五千多字,无一瑕疵。很久没有这样恭谨地写小楷了,上一次,还是在傅山身边。身边少了人督促,便懒得练这些费神费力的基本功,只管每日醉心于草书之中。

  “敏儿,今天感觉怎样?好点了吗?”齐克新走了进来。

  “阿玛!”褚仁躬身行礼,“我好多了……”说着,便合上那册页,双手递给齐克新。

  齐克新却不接,只是问道:“这是什么?你要走吗?”声音也有些颤抖了。

  褚仁低头看册页封皮上并未写字,知齐克新误会,便一笑转身,添上了“金刚经”三个字,再度双手递过去,“我帮阿玛抄的经。”

  “好字!这是那位傅先生教的?”齐克新展开册页,赞叹道。

  “嗯!”褚仁点点头。

  齐克新突然一把抱住褚仁,喃喃低语:“敏儿!别离开阿玛……”

  褚仁也轻声说:“阿玛……别不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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