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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日偷生如逆旅

  第五章

  一日偷生如逆旅

  傅山走了,褚仁便觉得轻松了很多。

  刚投宿到客栈住下,褚仁便三下两下临完了帖,又拿着笔信手乱写了起来,笔体却是仿傅山的草书。

  “这又是什么笔体?以前没见你写过。”傅眉问道。

  “这是先生最有名的狂草啊!”

  “胡说,爹爹的草书不是这样的风格,爹爹最不喜这种圆转流丽的柔媚笔意了。”

  “应该是他晚年的作品吧,人总是会变的……”褚仁有些感慨,确实这些日子以来,他看过了傅山真草隶篆各种书法,却都像傅山自己形容的“墨重笔放,满黑桠杈”,没有一幅是后世最受欢迎的那种润秀圆转,飘飘欲仙的草书。

  正沉吟间,冷不防傅眉一把抽出了褚仁手中的笔,弄了褚仁一手墨。

  “哎!你干吗啊!不带这么欺负人的!”褚仁拿过一张临过帖的纸,揉成一团,一边擦拭手中的墨,一边抗议道。

  “不许这么糟践字纸!”傅眉说着,拿过戒尺,在褚仁手背上轻轻打了一下。

  褚仁一怔,方想起这是古代,不是随处都有纸巾,可以用过就丢弃的年代,自己知道不对,也顾不得手背上的痛,只怯怯地松开了手,那张揉成一团的纸在桌上缓慢地舒展着,褚仁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

  “怎么?打疼了?”傅眉怜惜地问,手指抚在褚仁手背的那道红痕上,又软又凉,很是熨帖。

  褚仁摇了摇头,“不疼……是我不对。”说着,便跳下椅子,自去门旁的铜盆中净手。

  待褚仁回来,见那张揉皱的纸已经被傅眉展平折好。

  傅眉拉过褚仁的手,在那道红痕上轻轻揉着,说道:“不是我戏弄你,若你执笔有力,姿势正确,手中的笔是不会轻易被人抽出的。”

  褚仁点点头:“我知道,小时候父亲也这么教过我……”

  傅眉怕他想起旧事,徒增感伤。便又拿起褚仁写过草书的那张纸,笑道:“这写得是什么啊?鬼画符似的。”

  褚仁也不好意思地笑笑:“都是菜名,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煮、炉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晾肉香肠、什锦苏盘、熏鸡、白肚儿……”

  “这是什么啊?这么多名目?还一套一套的?”

  “这是个相声里的词儿,叫《报菜名》。”

  “相声?”

  褚仁想起相声这种艺术形式似乎是清末才出现的,只好解释道:“就是口技,说笑话,说唱一类的表演。”傅眉点点头,又问:“这些菜,你都吃过?”褚仁摇摇头:“没都吃过,这段子大约也是清末的吧?有些菜已经见不到了……”褚仁突然想到这段相声还另有一个名字,叫做《满汉全席》。三百年,满与汉便融合在这一段相声中,包袱抖尽后开怀一笑,天下大同,不分满汉蒙回……

  傅眉在褚仁手背上轻拍了两下,笑道:“就这么馋这些东西吗?”

  褚仁大窘,忙道:“也没有……只是随手写写罢了,真的没有……”

  傅眉一笑,“我手头也没什么余钱,但若这几日我们都不住店,在外野宿,省下店钱来,倒是可以带你吃几顿好的。”

  “真的?!”褚仁紧抓住傅眉的手,摇撼了两下。若穿过来一辈子只吃青菜豆腐,褚仁还真是十二分地不甘心。

  “当然是真的,我怎会骗你,不过你要吃得下野宿的苦,不要又生病了,还得让我来伺候。”

  褚仁歪着头想了想,“……我看还是算了吧,现在外面不太平,我们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天天野宿,万一出点什么事怎么办?为那点钱送了命不值当。不然……还是把我这件衣服当了吧,再买件普通一点儿的,应该也会余下些钱。”褚仁说完,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征询地望向傅眉。

  “你真的不打算认亲了吗?”傅眉幽幽地问。

  “就算是亲,也只是这躯壳的亲,与我什么相干呢?”褚仁不解。

  “可是……如果这家人家找来怎么办?祖辈父辈殷殷盼着,你忍心不相认吗?你忍心伤他们的心吗?”

  “可我不是他们家孩子啊,难道要为了安慰他们,违心去扮演另一个人?”

  “你……你留在这里,不也是扮演另一个人?”

  “那不同,我只是叫傅仁而已,我的身世来历并没有瞒着你们什么,而且我是真心想拜先生为师的。”

  “又叫先生,怎么不叫二叔?”傅眉嗔道。

  “因为……我毕竟不是真的傅仁……只是个穷人而已。”褚仁说完,咧嘴一笑。

  傅眉忍俊不禁,用手指戳着褚仁的额头轻斥道:“你就知道淘气!”停了片刻,又开口说道。“说真的,你要想清楚,这东西当了,将来若要相认,可就没有信物了。”

  “把这条黄带子留下就好了。”褚仁说着,解下腰中坠有鞘刀、荷包和火镰的衣带,“这个帮我收好,若以后有人寻亲,也足以应付了。”心中却暗想,这黄带子可真不能拿去当,搞不好会有麻烦。清朝刚刚定鼎,晋省这样的偏远地方说不定还不清楚黄带子、红带子的含义,但万一遇到明白人,只怕自己就没法过安生日子了。

  傅眉收了那带子,问道:“说吧,想吃什么?”

  “每年中秋前后,是河蟹上市的季节,往年家里总要买上很多……”

  傅眉有些怅然,“晋省不大产蟹,祖母所在的盂县是个小地方,只怕不易觅得,要到太原等大城才好……”

  “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若不好买,有肉就行,我可是无肉不欢的。”褚仁忙道。

  傅眉伸出食指在褚仁额头点了一下,“你等着,我送你两只螃蟹。”

  傅眉说罢,取出一张一尺见方的纸,援笔濡墨,刷刷点点,两只横行的河蟹便跃然纸上,左边那只张着钳子,颇有几分耀武扬威的姿态,右边那只斜着身子,八爪伸张,似乎是勉力要跟上左边那只的步伐,竟是栩栩如生。只见傅眉又是刷刷几笔,上方两茎芦苇折腰垂首,下方数丛衰草,点点水波,活脱脱一幅《芦荡秋蟹图》。

  “古人画饼充饥,我们画蟹解馋,也不失为一桩雅事。”傅眉拎起那画,转头对褚仁笑道。

  两人大笑着,在纸上涂画着各种美食,那些他们在富贵岁月中曾经享受过且并未珍惜的美食,如今想再要重品,已是奢望……一个是因为天下更替了姓氏,另一个是因为时间折叠了人生。

  笑着笑着,夜便深了,便有丝丝缕缕的秋凉,从窗椽门缝中涌入,让两人不自觉的紧了紧身上薄薄的单衫。

  十月初一,冥阴节。

  北京,东便门外,三忠祠。

  堂上供奉着诸葛亮、岳飞、文天祥这“三忠”的塑像,却没有香火。初冬的天时,门外有阳光,还不觉得冷,室内却是凝冰握雪的寒。

  四下里环坐着一群人,有官衣的,也有便服的,更有那官帽上的翎子,可笑地向后伸张着,配上胸前补子上的织绣,只能让人想起“衣冠禽兽”这四个字。尤其是所有人的脑后,都垂着一条或长或短,或黑或白,或粗或细的辫子,像条尾巴。

  只有两个人,是没有辫子的。

  一人坐在正中,五十来岁的年纪,一身交领右衽的玄衣,衬着白得没有血色的一张脸,一柄简素的玉簪束着发髻,正是被俘的袁继咸。另一人站在门口,头戴黄冠,身穿绛红色的道袍,两幅广袖像是吃满了风的帆,挡住了门外仅有的阳光,也挡住了门外肃立的八旗兵丁的视线,正是傅山。

  那些“衣冠禽兽”们,七嘴八舌的,在劝袁继咸投降仕清。那话音,有吴侬软语,也有晋陕乡音,嘈嘈切切,听得人心烦。傅山一个一个看过去,见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有老师的旧门生,旧下属,也有当年三立学院的同学,甚至还有当初上京鸣冤的那群人中的一个。如今,他搬出了当年的冤案,口沫横飞地陈说着大明的腐败和昏庸,颂扬着大清的宽仁。做了狗,穿了新狗衣,便摇着尾巴,四处劝别人也同列。

  傅山不由得一声冷笑,却见老师以目示意,便欠身一礼,退到了一边。

  劝降的话,车轱辘一样说了好几遍,已经全无新意,那些纷乱的声音渐渐止了。

  袁继咸方抬起头来,眸子中精光一闪,扫视了一下众人,朗声吟道:“天地治乱,理数循环。湛兹正性,鼎鼎两间。有怀乡哲,炳耀丹青。维唐中叶,秀耸二颜。越在宋季,文山叠山 。成仁取义,大德是闲。哀我逊国,方黄臭兰。名成族圮,刚中良难。淑慎以往,学问攸关。我心耿耿,我气闲闲。从容慷慨,涂殊道班。居易俟之,敢幸生还。”说完双目一闭,一言不发。

  待那些说客悻悻散去,傅山扑身跪倒,叫道:“老师!”声音中带了几分哽咽。

  “你终于来了……”袁继咸睁开眼睛,他的颈中,斜斜的亘着一条青黄的印痕。

  傅山泣道:“老师,您这是……”

  “在九江船上自缢,却没有死成。”袁继咸淡淡说道,“后来绝粒七日,竟又未死成……”

  “那是为何?”

  “千古艰难唯一死啊……绝粒到五日六日,灵台一片清明尚在,尚能够克制食欲,秉持正道。但到了第七日,人已经昏昏欲死,肉身便已不从意志,此时若有人灌喂浆水,唇、舌、喉便会接纳,如此,便功亏一篑。之前朝廷旌表节烈,常见到有节妇绝粒而亡的,此时亲身体会方知,若要绝粒,除去本人要有绝大愿心之外,总归还需家人的成全,否则便是死,也死不得……”袁继咸幽幽叹道。

  “那……老师有何打算?”

  “天不欲余为叠山,敢不为文山哉?江南未定,流寇四起,清廷对我,不会有太多耐心,门外十余名兵丁日夜看守,每日十余人轮番劝降,所费人力物力,是不容总这样拖下去的……更何况,鞑子为安定天下人之心,忙于旌表忠烈,迟早自会遂了我的心愿,全了我的忠义之心,让我死得其所。”

  傅山泫然欲泣:“老师……”

  袁继咸低声道:“我是被囚被困,别无他法,只能死节以殉,但你们不要轻易言死,更不要贸然而动,枉送了性命,须谨记‘寻机待变’四字。我上次给你的信札,你多体味其中深意。”

  “是,必不负老师所托。”傅山点头应诺。

  “那诗册,你收到了吗?”

  “并未收到……”傅山摇头。

  袁继咸闭目冥思了片刻,睁开双眼,眸子中精光一闪,“既然没收到,也不必取了,这时节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也不能强求……有些人……便由他去吧!但凡能做到‘不为恶’三个字,已经足够。”

  傅山点点头。

  “我在幽囚之中,闲来无事,写了《经观》、《史观》二书,其中《经观》已经完稿,但《史观》尚未写完,不知今生是否能终此一书。书稿你先带走,另有一件血衣,乃是我与清军交战所穿,你务必托人带去宜春横塘袁氏祖宅,给袁氏后世子孙留作念想。”

  傅山走出三忠祠,有些恍惚,怀中的书稿和血衣,还留有老师的体温。抱着它们,似乎怀抱着大明绵延不息的血脉。回望堂中,纤尘笼罩下的三忠塑像悲悯的俯视着身下的黑衣人,薪火相传的忠烈死节,会这样一幕幕搬演下去,永远不灭。

  身后,那一扇朱漆大门缓缓关上了,那身穿大明衣冠的孤臣,终将被封禁入历史。明史中,列传里,数百字的平铺直叙,便是一生。傅山被室外的阳光晃得一阵眼花,一道门,隔开生死,门内的人,全忠全义,身前事,身后名,尽皆清白如雪;而门外的人,却要在清风烈日中煎熬,在花冥月谢,草烬枝残的轮回中,深深缅怀那想回也回不去的故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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