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墨痕胳膊虽然断了,却并不想在军营之中当个不做事的废人。
她自认并非是个无用之人。毕竟,她费了好大功夫折腾出来的那一套利用敌方的机甲盒反攻的流程,还是相当有用的。
颜铮那日从山林中平安归来,跟元凭之一番商量之后,不知道脑子里面哪根筋转了向,非要跟余墨痕学她那套“火线上造炸弹”的法子,说是要测评、改进一番,再推广到全军当中发扬光大。
不知是不忍对着身为伤员的余墨痕开火,还是突然明白了余墨痕这造炸弹的法子里的种种巧思,颜铮钻研技术的时候,竟然虚心得很,平日里那股子牙尖嘴利的神气居然也给收敛了去,仿佛从前一劲儿嘲讽余墨痕的是旁人一般。
只是,虽然她的作品仍在发挥余热,她本人却不得不退居后方——元凭之叫她养伤,颜铮说要她留在大营做个技术顾问,都不准她再到火线上去。
余墨痕军衔不高,连战报都看不到,左右无事,索性一天天拖着捆在钢板上的胳膊跑到军械库去报到,尤其热衷于对着几具千机弩上下其手。
元凭之听说了此事,特意找了个机会去问她。
“奇袭小队的伍长遇害的时候,山匪用的是一种可以连射的十字窝弓,力度能够穿透我们的重甲。”余墨痕回忆道,“那个山匪射出的弩箭,准头可真是叫人咋舌……”
其实除此之外,她也越来越觉得,自己或许不适合使用偃甲上的佩刀。她完全没有想到机枢院做偃甲的思路多是为男性军士考虑,女人用起来当然有诸多不适;她只将这个问题归咎于自己体能有限,在承担着重甲的重量的情况下,各种近战武器用起来都很难像颜铮那般趁手。她想来想去,觉得如今的伤势下,强行提升体能恐怕十分费劲,倒不如多多钻研远程武器,好好发挥一下更有优势的机动能力。
只是她总不肯承认自己不如颜铮,没好意思把这一条告诉元凭之。
“所以?”元凭之就道,“你又想改进一下我们的武器了?”
余墨痕点点头,“我们的千机弩虽然也可以连射,但是使用起来,好像还不如对方的武器那么灵活。”她说着,突然想到千机弩毕竟是机枢院偃师的作品,搞不好元凭之还曾参与设计。
她没那个胆色指摘元凭之的工作成果,赶忙找补道,“或许对方武器上本来不占优势,只是经验过人,才得以杀掉我们的干将。可是在我看来,临敌的经验是实在一种很抽象的东西。战争的胜负,绝对不可以全由经验决定。”
“这话说得在理,”元凭之赞许道,“经验固然重要,却也很不可靠。我们大齐的军队如此看重偃甲,原因之一,就是要凭借机甲的可靠性,最大程度地降低风险。”
“所以我就想,”余墨痕继续解释道,“如果能够改良千机弩,让我这种既无经验、也无胆色的人,临敌的时候也有余裕准确出手,将来再遇到这种情况,或许就不至于如此狼狈。”
“想法的确不错,”元凭之道,“不过你打算怎么实现?”
“这个……其实我还没有想出来……”余墨痕尴尬地挠了挠脑袋。
元凭之笑了笑,“别紧张。这种事情,连机枢院的偃师们都要思考很久,你也不用逼迫自己立刻就想出办法来。”他话锋一转,又道,“另外,眼下我有一件更加急迫的事情,需要你帮忙。”
余墨痕赶忙道,“将军尽管吩咐。”
元凭之就道,“山匪手中的千岁金的来源,我查出了一点头绪。果然是一条私贩千岁金的暗流。”
余墨痕大惊,“你一天到晚忙里忙外,居然还有工夫调查此事?”她一面说,一面深恨自己仗着养伤半点正事没做。
元凭之笑了一下,就道,“我可没有三头六臂。军中的事情,大多是主帅管着,我只是在偃甲的应用方面给他一些参考意见。这些天来,我主要忙活的,还是千岁金一事。”他略微一顿,便解释道,“据我所知,此事牵扯甚多,恐怕和嘉沅江以南的商人都脱不了干系。这种事情,打探起来很需要技巧,我得亲自到商会去走一趟。至于你,”他看一眼余墨痕,“若是伤口撑得住,最好能跟我一起去。”
“不过是一条胳膊,废了便废了……”余墨痕本来是有意表一表忠心,然而她一看元凭之那副表情,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太过凶残,连忙改口道,“我恢复得很好,这个不用担心。不过将军应该也知道,我是个口笨的人……我去了,又能帮得上什么忙呢?”
“你总是很不自信,其实,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要机灵得多。”元凭之鼓励她几句,又道,“而且这一次,我希望你能唱一唱主角的。南边的商会当中,还有你的老熟人。”
“我还有经商的老熟人?”余墨痕一脸茫然,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反应过来,“卫临远?”
余墨痕那条多灾多难的胳膊刚刚摆脱钢板的束缚,就跟着元凭之上了去往琼门的船。
琼门是雎屏山附近最为繁华的城市。浩浩汤汤的嘉沅江从城中横贯而过,再往东就可抵达最为富庶的临海县。而临海县,正是卫临远和他那个传说中的叔父替卫家驻守的地方。
按照元凭之的说法,民间的商贾因为长期遭到帝国官府打压,短期内要崛起,其实是件很艰难的事情;然而近几年来,卫家的风头却越来越劲,大齐帝国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但凡是有一定规模的城市,或是商道周边的地区,几乎都有卫家的分号。卫家在民间的声望,或许已经不输于八柱国在朝中的地位。
坊间甚至有传闻说,卫家的人出门办事,吃住采买,都是绝不需要去别家的店的。
余墨痕听闻此事,很是吃惊。毕竟她在哀葛的时候,完全没有听卫临远讲过,他们家在中原的势力已经如此强大;甚至到了临海县,她听卫临远说得最多的,都还是商贾之人的艰难。
不过她转念一想,连飞庐溯风在京畿附近爆炸这样相当严重的事故,卫家的人都能够压下来,以致于余墨痕在帝都从来没有听人讨论过此事……或许卫家的实力,真的早就超过了她能够想象到的程度。
既然如此,那么卫临远不管是驻守在临海县,还是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去了琼门,抑或真的卷入了元凭之所提到的私贩千岁金的暗流,也都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余墨痕只担心两件事情。其一,就是此番她和元凭之前往琼门,虽然自称代表机枢院,实际上还是大齐帝国的军士,真正想问的,是作乱的山匪手中那批千岁金的来源;如此一来,她和卫临远弄不好会站在对立面上。
余墨痕不敢去想,她和卫临远之间不算深厚、却也并不浅薄的友情,究竟会遭到什么样的考验和打击。
她终究还没完完全全变成一个白眼狼,卫临远从前帮她做过的事情,她是实实在在地记在心里的。
元凭之在哀葛的时候,也见证过余墨痕和卫临远当年建立在功课买卖上的友谊。他虽然正是考虑到这层关系才决定带着余墨痕去,却也清楚明白地对余墨痕说过,并不希望她因为这件事失去一个重要的朋友。
“我们如今其实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元凭之言语之间带着点歉意,“具体要如何行动,你可以自己定夺,不要想太多。”
余墨痕所担心的第二件事,就是以卫家如今的势力,再看到她这个不该出现在卫临远面前的“想攀高枝的女人”,不知道又会搞出什么事情来恐吓她。
毕竟上一次卫业醇派出了弋小艄来监视她,虽然只是给余墨痕敲敲警钟,却也成功地把她狠狠吓了一跳。
余墨痕跟元凭之一番合计,便干脆暂时抛却了她自己的身份和姓名,改扮成一个少年模样。此外,她和元凭之虽然可说是同门,但这层关系解释起来毕竟有些复杂。
两人便决定暂且将真正的师范陆谌略去,余墨痕直接充作元凭之的门生。
这其实也是为了便宜行事考虑。
大齐帝国之中,男女地位始终存在相当大的差距,唯有帝都情况,大约是因为深受长公主的影响,情况稍微好些。比如凌艾这样有风度、有自信、有能力的女孩子,在帝都就并不少见,机枢院的人对待凌艾,也都是颇为赞许的态度;余墨痕从前因为自身能力欠缺导致的种种失败,也很少被归咎于她的女子身份。
嘉沅江以南的地区却很是不同。这里纵然也有琼门和临海县这样富庶的城市,但是女子的地位,却并没有随着财富的积累和生活水平的变化而上升。余墨痕虽然深恨这种无稽的区别对待,但她此番前去的目的非常明确——她毕竟是跟着元凭之一起探听消息,并不想跟这种相对落后的地方风俗多纠结。
此外,余墨痕扮成少年郎,倒也有些得天独厚的优势。
余墨痕的长相,是一早就被卫临远下过“不好看”的定论的。余墨痕虽然不甚在意她那张显然不能用来赚钱的脸,从前跟卫临远闲聊的时候,却也说起过初见时给彼此留下的印象。
当时的卫临远毕竟还是讲武堂的学生,手上有做不完的功课要求着余墨痕完成,解释的时候便刻意找补了一番。卫临远硬说他初次见到余墨痕的时候是眼瞎失言,余墨痕那副长相其实还算生得不错,只是五官偏英气,缺少了一点女孩子家生来该有的温婉柔媚。
他为了说服余墨痕自己并不是在胡扯,还特别表示,这种英气的长相本来也可以被认为是另一种不同风格的美,只是余墨痕平日总是一副臊眉耷眼的贱民形象,五官上仅有的优点都给冲淡了。
余墨痕觉得卫临远说得也算有道理。但是她一个姑娘家,被卫临远几次三番以不同方式指出不够美的事实,多少还是有一点不愉快的。
这种小女儿式的不愉快,如今终于终结了。
因为元凭之给出的评价是,“你这番打扮的确英气得很,不过细看下来,其实还是个气质很独特的女孩子。”
他的本意其实是叫余墨痕有个准备,万一扮相被人揭穿,暴露了女子的身份,也不要露了怯;可是他这一番话说得实在很动听,虽然本质上和卫临远那张狗嘴里强行吐出来的象牙差异不大,还是惹得余墨痕暗暗地高兴了很久。
元凭之做事的风格一向讲求游刃有余,所以他已经提前找好了混入琼门诸多商贾之中的理由。
余墨痕因为对元凭之实在信任得过分,她自己又不愿意多事,一直也没过问;直到元凭之与琼门的商会接洽的时候,她才听到了详细情况。
这一听,余墨痕心下不由半是吃惊、半是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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