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你这里可有整块的黑熊皮子卖?”
陈晓良跨进铺子,开口就问老板要黑熊皮子。
此次前来深山老林中接洽的苦差事,是他跟上司彭泽极力争取来的。
想着李姣畏寒,一路流放发配到北凉府,路上不知道是受了多少罪过。如今总算是日子过稳当了,他这个做丈夫的怎么着也得为心爱的女人添几件好衣饰。
听说兴安岭山高林密,猎到熊瞎子的传闻层出不穷。此地既然是密林深处的新开垦荒地,必然会有黑熊皮子出售的。
“内子体寒,需要黑熊皮子御寒,老板若是有存货,不论价格,我都要了。”
陈晓良的嗓门儿,较之几年前在清波县为令时,粗旷响亮了许多,然音色未改节奏依旧。
李俏背对着他,依然在第一时间认出来人是故识,只是心中疑惑他怎么会到了二道沟子来买皮子,不敢贸贸然上前,生怕怕有意外。
“客官好眼光,一眼就看出二道沟子俺家才是皮货大家。黑熊皮子这会儿我倒没有现货,不过要不了两个月就能有货了。家里现在貂皮还有几条好的,不知道客官可要瞧瞧?”
“有貂皮?你去拿出来,我瞅瞅可有合用的。”
陈晓良摸着光滑如缎的几色貂皮,夸赞之词张口就来。
把老板哄的高兴了,就由着他牵着鼻子走,金山集的状况滔滔不绝地被他抖了个底朝天。
“陈晓良要干嘛?他是针对金山集而来?”李俏和张大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戒备之色。
“我们跟着他,看他往金山集去干嘛?”李俏道。
光凭陈晓良一个文弱书生就敢上金山集,李俏料他还有后援。不管他此行目的为何,是敌是友没有明确之前,看死他盯牢他,斩杀他的后援寸步不许进入金山集。
所以,李俏和张大勇回来了。
一个远远吊在陈晓良尾后,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一个飞奔回山,火速调集人手做做防范。金山集的紧张气氛,瞬间弥漫于空气里。
“公输木!!!”李俏几乎要把这个老混蛋给踹下山去,他竟然率领全家,等在家门口列队欢迎陈晓良,一张欠揍的老脸就跟哈巴狗一般的谄媚,看的李俏胃里酸水直冒。
“小安子,你也来了?正好正好,我们的上家代表也到了,咱们一起欢迎欢迎。”
欢迎个鸟蛋啊欢迎!
躲闪不及的李俏被绑架了,臭着一张死人脸贴身跟随陈晓良左右,她想缠着他等待张大勇的援兵。
然而等待和期盼中的时间最是难熬,眼看着公输木带着宝贝又去野甸子,专门给陈晓良显摆了一回,大勇还是没能及时赶到,留下李俏一个人左支右挡的给陈晓良设障碍。
天知道她已经江郎才尽,黔驴技穷,撑不住了都。
张大勇那显然被绊住了,没了指望的李俏开始发挥她三姑六婆八卦队队长的本事,套一套探花郎的家底隐私。
“陈先生可是前朝京城人士?怎么口音里还有江南道的尾音呢?家中孩子几个?岳家可是咱大东北的土财主?没事不在家好好待着,万里迢迢的来金山集干啥?俺们这里并不是很欢迎您啊!”
话儿越说越冲,李俏直接没了耐心对待他,老熟人了,撕破脸也不怕哩。
“安大哥哪里人士?为何总给我故人之感?咱们可是在何处见过?”
陈晓良原先心思都在公输木研制的炮筒上,可李俏这咄咄逼人的待客方式,令他思念起在清水镇的日子,那个死遁逃生的李家的李大姑娘,总感觉和眼前这个安大哥颇多的相似之处。
明明一个是女子,一个是男子,可是那双大智若愚的眼睛却一模一样,不由他几次三番往李俏身上打量。
“茫茫人海中,相见即是缘分。陈大人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在下曾是前朝江南道清波县县令,娶妻江南道上宁县人士,膝下暂无所出,来金山集一是上官有令接收护送公输先生的至宝,二是为贱内寻求御寒的皮子。”
陈晓良想既然你咬着我不放,那么我今天的行踪早就暴露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了,再掖着藏着也没有必要,索性据实交代,一次性满足你的好奇心吧。’
李俏就听不得上宁县三个字,那里是她日思夜想的故乡,那里有她的家人,有她的心血,还有她美好的回忆。
“上宁县,上宁县,您的夫人是上宁县人士,您真是有福气啊。”
“安大哥去过上宁县么?看您好像对一上宁县研究颇深啊.“”
反客为主这种事情,陈晓良这些年没少练习实践,抓住李俏话语里的片刻失神,他就掌握了主动权,引着李俏按照他的话题往下走。
与心理学一道,他算是毕业出师了。
“那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海,有东庄庙庙会,有南湾集瓷砖窑......”江南软语,不自觉的从李俏嘴里呢喃而出。
“您熟悉南湾集?安大哥可是南湾集人士?”
陈晓良心里突然明了,刚才的熟悉感来自何处,眼前人有一半可能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只是音容改了不叫人知晓真身罢了。
“贱内就是南湾集李家的姑娘,大舅兄李木,是村里小学堂的先生。小舅兄的干娘是香兰姑姑,干爹的妹子叫妮儿。”
把故意把线索扯得长长散散的,陈晓良也怕万一弄错了,还有个补救的转圜余地,只是当他看到李俏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时,他心里的答案呼之欲出。
眼眶微涩转湿润再至泪水潸然,李俏不知道天降大喜的时刻,她是改痛哭还是该沉默,她被认出来了,或者说她被逼得现了原形。
还有公输一家在,光头沙哑嗓子的“安以轩“,良久才按捺住澎湃的心情。
伸手执壶替陈晓良满杯,再给自己也倒满了,以茶代酒碰杯满饮后,遂叫公输再去整两个下酒菜,再把张大勇喊来一起喝酒。
屋内无人,故人相认,泪眼磅礴。
陈晓良看着李俏锃亮的大光头,一股心酸的敬重爱戴之情,再无法抑制。
谁也不怀疑对方的立场,管他敌友对峙还是亲人相聚,眼前只有老友再见时的真诚。
“您还好么?这几年往南湾集的信件也时断时续,姣姣寻你不着,常常哭泣难眠。”
李俏点头作答,她现在还活着,还能见到老友故人,还有家人的消息,再没有不好的了。
“我在这里五个年头了,排头对我很好。
还有大勇哥也跟我在一起,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有我和大勇哥的心血,这里是我这些年住过最久的地方了,称之为第二故乡都不为过。
对了,娇娇怎么跟你在一起了,你们怎么会万里迢迢的来到东北啊?”
李俏算算娇娇今年二十三,应该是在南湾集和小双生儿育女,侍奉大姑姑菊凤的,依照姣姣安静的性子,小日子就是种花刺绣,安静祥和的。
“家里出事了?还是你做了坏事?”李俏不怀疑姣姣的本性,她的妹子绝不可能会做出抛弃未婚夫的举动,哪怕那是一桩无奈之下的拉郎配。
“出了很多事情!很多很多。大姐,我和姣姣的家就在州府,您跟我一道回家,咱们回家说,细说。”
关于姣姣所受的冤屈和折磨,陈晓良想起来一次就要心痛一回,如今姣姣的往事他都不敢碰触。
“我会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我是躲进山里求活路的,我怕被认出来连累了你两。”所谓近乡情怯,李俏很害怕去见见到姣姣,哪怕姣姣夜夜都出现在她梦中。
“您离开南湾集后,一直都和曾姐夫一家在一起么?”陈晓良小心翼翼的问道。
“嗯呢。“
“大姐,那您放一百个心吧。”陈晓良笑着说道。
经历过长兄杀弟的李俏,如何能够放心,她不想再一次被那位大公子追杀。
“我和嘉瑜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倒是振龙振凰我们三个一路上相依相伴,到了通州才分开,这辈子或许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李俏的警觉似乎没有完全放下,她真真假假的话参合在一起,如果陈晓良不知道内情,那么足够她蒙混糊弄了。
“二公子月前已被天策帝册封为大黎朝太子了,太子妃半月前诞下了皇孙殿下,天下共贺,举国大赦。”
山里民风淳朴,犬吠鸡鸣过日子是好的,对天下事却未免失了灵通。
二月间大黎朝据长江北建国之事,竟然无一人知晓。
按说不该这样啊,这水场子的人来来往往的运送木材,二道沟子人员往来也频繁的很,还有山场子距离州府直线距离也才三百里不到的路程,消息哪怕不能第一时间传输进来,也绝不会闭塞道这样的程度的。
里面有问题,陈晓良在心里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振龙做了太子?那大公子呢?”
李俏不由得怀疑,穆天泽跟她一样也是假死,伺机反扑呢。
这个人的心思有多重,李俏知道的一清二楚。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提起这个大公子,陈晓良一阵叹息。
这些年他和上官彭泽都在大公子的庇护下,游走在驻守北凉府谢家军和驻守西北的郑家军的缝隙里,保存实力的同时也在策反这两位老将。
谢家和郑家,哪怕不声不响做壁上观,就是他和彭泽的大功劳。
好容易江山分南北,穆家眼看着就要建立新朝代,大公子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邪,非得去追溃败的大楚残余穷兵。
三支淬了毒液的穿心箭,趁着夜色直射他一人,身旁亲卫挡住了这一波偷袭,却防不住还有杀人的利器,隐藏在箭头之。
火焰炸裂之时,穆泽天只觉心头微微刺痛,那第四支毒箭头从他的后背心射入,箭头隐与心脉之上,根本没有留给穆家抢救的时间。
穆渊博杀红了眼,登基后先把储君扶上位,接着他要为长子报仇,一路四杀过了长江。
却因为战线太长,战力消耗的厉害,与南边的何雄元,两军对峙,成胶着状态。
公输一家的存在,穆家一直都是知晓的,奈何前几年失联,再要寻找已是大海捞针。
这一回公输家自动露面,太子穆振择令彭泽全权代表大黎朝廷,务必要将火炮和公输一家都争取到自己的阵营。
学成了文武艺,卖于帝皇家,公输家也不例外。
为表示诚意,陈晓良把家都按在了州府,只身一人前来金山集,一兵一卒都不曾带来。
他的至诚举动,原是要打动公输家的,却没想到张大勇的情报网里愣是找不到他的附属人员,一番慌乱后,张大勇不得不对今日进村的所有人一一排查。
待他来到公输家,李俏和陈晓良告诉她,一个时辰后,立刻启程去州府。
因为公输老头走的特殊渠道,陈晓良需要一个时辰才能布置完毕,所以由张大勇在此护卫,不容有失。
有张大勇在身边,李俏心里就安定了。
想着马上要和姣姣见面了,这一顿饭她吃了三个大馕饼子还嫌不够饱,立刻马上的恢复了在南湾集娘家时的胃容量,吃的香长得壮,她确实需要增肥长肉见妹妹,去见相公去了。
“大勇哥,你也多吃点,咱们待会走的时候,才有力气。嗯,早上那大碴子粥太稀,塞牙缝都不够呢!”
张大勇点头,李俏说的都是对的,今生今世他坚决执行这一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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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生离死别后再次重逢,诉不完的心酸往事,道不尽的思念亲情。
好容易止住了姣姣的泪水,李俏的腮边有滚落了串串喜泪,得了,别擦了,再擦就破皮了,会显得倍儿丑的。
“姐,我跟家里也有两年多没有通信了,所以家里的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小双哥最后一封信里说他成亲的时候,爷爷还能喝三两白酒呢,想必咱们家里的日子还是顺当的。”
姣姣和王小双的婚姻,是下巴肉李祖德给解除的。自从他知道姣姣流放路上遇见罢黜官位的陈晓良后,他就拉下老脸给陈晓良写信,哪怕只是收了姣姣做小,也请看在李家人恳求的份上,搭救姣姣一命。
陈晓良本就对姣姣情愫暗生,哪有不应之理。彭泽主婚,谢凛,郑铮做媒,姣姣在英妹的操持下,兰子的见证下,三媒六聘样样齐全的嫁给了陈晓良。
只是之后不久,神秘莫测的英妹一家似乎又消失了,兰子也不见了。姣姣没有跟陈晓良打听,这里的形势她看不懂,索性就不问了。
“姐,咱们就在一处待着,等皇上御驾征服了江南之地,我们一起回家看爷爷奶奶,给爹娘上坟。”
“嗯呢。等你姐夫哥也来了,咱们和大勇哥一道,一起回娘家,回南湾集。”
李俏想着,既然人生的苦难在遇见了亲人后都有意的遗忘消失了,那么她期许夫妻团聚的这一天肯定也会到来的,她相信曾稼枬不会忘记她在苦苦等他,她选择相信曾稼枬不会辜负她。
交接了手头的事情,已是一个月后了,秋风扫落叶,天凉雁南飞,张大勇和小安子兄弟两准备回老家去了,金排头再不舍也留不住人了。
珍重声中,金俊山倒是镇静,呃,他早就知晓了师傅的真实身份,知道李俏不会抛弃他不管的。
这一切都是李俏主动告诉他的。金山集的未来在金俊山手里,金山集的未来说不定还是李俏和张大勇的依靠,所以对人以诚的李俏,坚决的选择了对金俊山一个人诚实了。
得了大笔钱财的公输一家没有任何变迁,继续留在金山集过日子,就连半瓶子水的庸医公输般若,也还在光明正大地骗人家大姑娘小媳妇的贴己钱,他的理由依旧是科研费钱,他是不得已而为之。
至于彭泽直供给他们家的物资巨款,公输家一家子速度极快的收起来了,冠冕堂皇的和李俏讲:没有这回事!您看错了。
“我又不稀罕你家那点子东西,哼!”李俏的小包裹里装的都是重要物件,其中体积最大的就是公输家还给她的银票,历年积攒,数目不菲。
再有几根山里的野棒槌,是她这几年和张大勇两个挖的,这会儿也打包带给姣姣,她的寒症又严重了,需要补一补。养殖场的鹿茸鹿血鹿胎膏,也少不了备上几份,这些都是好东西,调养姣姣的身子用得上。
要是姣姣用的好,李俏不介意长久来拿,这是她作为股东的权利,公输般若的脸再臭又有何妨?!
头天挥一挥手,走了,去府城了。
次日抬一抬腿,咱半道回来了。
打着拿药的名头有,帮公输老头搬家,搬他的实验室,限时完成搬迁。
上头的命令,公输家举家入京。上位者的心思,谁都不敢猜测,照办就是了。
再说山里埋着这个么个大祸害的实验室,万一出事,金山集即刻夷为平地,再无生还可能。
李俏忙了半个多月,总算是被解除了劳动改造的酷刑,挨着张大勇坐下,累惨的模样,有点可怜。
话说这公输老头的家当可真多啊,无数个瓶瓶罐罐的还得塞到奇奇怪怪的箱子里头,外观上不叫人看出半点玄机。这活儿除了他们家几个顶事的成年人,比如公输般若这般的小屁孩,就只能打个下手。
当然,李俏和张大勇的待遇还不如公输般若,他两纯粹是外围干体力活的,一切花力气的重活都是他们的劳动范畴。
累成了狗还没有人給弄口好吃的,李俏准备缓一缓自己动手。想着再不行就去使唤金俊山,看看哪家今天伙食好,他两蹭饭去。
正思索着呢,只见陈晓良带着一队彪形大汉从山道上下来,
健步如飞,笑脸渴盼的领人,赫然是老熟人:曾大。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你还活着,我也还活着呢.........”
李俏激动了,语无伦次的敲打曾大的手臂。
生死与共过的革命友情啊,刀林剑雨中一起拼杀过的兄弟啊,此番能活着见到,怎能不叫她激动万分。
本来就是个人来疯的性子,哪怕到了八十岁,李俏依旧不改本心。
“嘉瑜呢,他的伤好么?他现在哪里啊?他过的怎么样?他想我没有?.........”
按照经验看到了曾大,就看到了曾稼枬。要想知道曾稼枬的消息,问曾大绝对错不了。
“嘉瑜很好,她在京城等你。这是她给你的信。”
曾大也为李俏高兴,甘嘉瑜在燕州城都给李俏准备好了院子,就等她进京团聚了。
“是嘉瑜的字迹,又隽秀又圆润。”
看一眼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再贴近心窝里里感受一下曾稼枬对她的浓浓思念。半晌,李俏才接过公输般若递过来的裁纸刀,小心翼翼的拆了火封,抽出信笺,转过身背着众人展开观阅。
“俏俏,我已成亲两年,我现在过得很好!我在京城等你归来团聚...........”
山旋!地转!树移!路迷!
脑子混沌,喉咙发甜,辨不清眼前东南西北,是真是梦的李俏,一口鲜血喷撒到信笺上,萎靡了身躯颓然倒地。
“他,他又成亲了!他终是负了我.!.............”
上半部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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