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年底,适逢多事之际,姬靖煜下旨新年一切从简,连以往的大宴群臣都变成了家宴。
只几位肱骨大臣在宴请的名册上,后宫六品以下的妃嫔均在各宫自行庆贺,不得铺张浪费。
那日之后云婉仪再也没有出现,倾颜不敢轻易试探,小不忍则乱大谋,她不能轻举妄动。
至今为止不曾有炎雪楼的任何人与她接触,万一她会错意,有麻烦的不只是她一个人。
静观其变方为上策。
思及此,倾颜按捺下翻涌的心绪,专心应对新年各宫诸事。
大病初愈,姬靖煜网开一面不用她时时伴驾,这才有许多精力操持。
倾颜内心十分感激姬靖煜一切从简的圣旨,饶是如此,她还是忙得脚不沾地。
祭祀、家宴、各宫赏赐……日前姬靖煜一道缩减用度的圣旨让她把后宫妃嫔得罪个彻彻底底,各宫娘娘卯足了劲与她为难,最为头痛的便是段贵妃。
以往这些事宜都是由她主持操办,她也乐在其中,然今年前朝有倾颜这个协理后宫的奉仪,后宫又多了个芷昭仪与她平分秋色……
新仇旧恨算一起,倾颜光是应对段贵妃就要拿出十二分的心思。
真是不禁让人苦笑,就算她现在老老实实准备被皇帝纳进后宫恐怕都不能如愿。
现在她还不是后妃就是如此境地,若是进了后宫……她简直不敢想象。
“啪——”
随手将账本丢到一旁,倾颜揉揉发痛的额际,真是笔烂账!
她本身对算术就不擅长,宫里钱银流动又大,账簿看完一本又来一本,烦不胜烦。
“小姐,累了便歇歇罢?”
碧竹贴心地绕到她身后给她按摩揉捏。
倾颜摆摆手,起身向殿外走去,碧竹又快手快脚给她披上大氅御寒。
倾颜拢了拢衣襟道:“去把内务府总管魏全德叫来。”招来萧遥,往倚梅园去了。
难得今日回暖,倚梅园却是层冰结雪,朔风飘香,银装素裹的模样煞是好看。
二人漫无目的穿梭在梅林里,竟然一时寻不着出去的路。
倾颜索性不找了,四下无人,解了大氅丢到地上,折了桃花枝予萧遥,笑道:
“萧遥,我们来比剑罢?”
那日她与师兄交手后,萧遥盯着剑的神色分明是跃跃欲试,她本想让师兄陪她比试,奈何师兄“不解风情”。
想一想,萧遥和萧飒跟着她实在是委屈,这深宫不比江湖自由自在,随身的宝剑一直锁在柜子里,终日还要被规矩束缚着,倾颜说不愧疚才是骗人的。
当初将他兄妹二人留在身边是想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处,孰料却成了禁锢他们自由的枷锁。
萧遥接过梅花枝,突然想起初遇时与倾颜在炎雪楼别院的桃花林练剑的情景,一时竟也平生感慨。
距今也不过半年光景,竟然发生这许多事情。
倾颜看她神色恍惚,心下莞尔,想必萧遥是同她一样忆起相识的情形罢。
不待萧遥摆好架势,倾颜梅枝抖动,一招踏雪寻梅便使了出来。
萧遥反映其快,双足点地擦着脚下飞雪轻巧避开,梅枝为剑与倾颜短兵相接。
倾颜身子已经全好,不似几日前与流云比试时体力不济,此刻又想让萧遥尽兴,自然是全力以赴。
缓缓运气,内力自丹田流向奇经八脉,顿时周身温热也不觉寒冷。
倾颜狡黠轻笑,将内力逼至梅枝直逼萧遥面门。
萧遥早在她运气便察觉其用意,自然如倾颜所愿,挥舞梅枝与倾颜交锋。
二人梅枝上还带着梅花,花枝交缠处内力席卷暗香浮动,花瓣盈盈起舞。
萧遥紧紧缠住倾颜梅枝,薄唇弧度几不可查,俨然胜券在握的气势。
哪知倾颜突然握紧手上梅枝,左手几个运势,那盈盈下落的花瓣竟然如有神助般向她周身大穴而来。
萧遥暗道不妙,怎么忘了主子还有这一招。
弃了手上梅枝几个起落远远避开倾颜,自远处才看清倾颜招式。
双手拈花为兵,周身落下的花瓣丝线牵引一般听从指挥,皆成了倾颜手上的兵器。
要知道,易倾颜傍身的功夫可不是那套半吊子的流风洄雪剑,而是独门绝技璇玑针!
银针尚且运用自如遑论这区区梅花瓣?
萧遥没想到倾颜竟然耍诈,冷艳的脸上出现难以置信的松动。
倾颜盈盈笑道:
“萧遥,兵不厌诈,你莫不是以为只凭三成功力就能赢得了我罢?”
调笑的语气居然还带着挑衅。
萧遥拾起身侧花枝,唇线微抿表情认真,看来是不打算放水了。
倾颜收起笑脸,十指勾勒,那几枚花瓣带着细微的破空声朝萧遥飞驰而去!
萧遥手臂舞动,梅枝在空气中挥动发出“呼呼”风声,刹那间两人再次缠斗到了一起……
二人你来我往斗得起劲,远处观望那人看得也尽兴,素日面无表情的脸上竟然有丝隐隐的笑意。
流云若是在此定然要吓破胆——这冷面阎王竟然会笑?!
正尽兴的二人招式变幻突然察觉远处有人,几个收势一齐望向那处。
翊王见二人住手便知自己被发现了,自梅林里现身。
主仆二人一见居然是翊王,赶紧下拜行礼:
“见过王爷。”
照理外臣是不得在宫中四处走动的,可先帝在位时特赐了当时还是将军的翊王宫中行走之权,是以休沐之日在宫中能见到翊王并不奇怪。
倾颜暗自叫苦,居然在这里遇到翊王,也不知他何时出现的,硬着头皮解释道:
“王爷,我们二人只是……”
翊王根本不在意她们主仆为何大冷天在此处比武,打断她道:
“奉仪的病痊愈了?”
倾颜稍稍讶异,回道:
“劳王爷挂心,已经痊愈了,还要多谢王爷赠药。”
听师兄说,当时他找王爷借药,那株千年灵芝翊王竟然毫不犹豫拿了出来。
“不必。”
“……”
又是陷入沉寂。
倾颜不知如何是好,她每每遇见翊王总会无言以对,实在不知如何与这位冷面王爷相处。
仿佛在翊王那双猜不透心思的眼里,她所有心思都无所遁形,只他一个眼神,她心底所有的秘密与心思都敞开在他面前。
正神游天外,却听翊王道:
“奉仪若无事,陪本王对弈一局罢。”
原本他便在观语亭下棋,听到梅林传来打斗的声音才会出现。
倾颜称是,起身跟在翊王身后移步观语亭。
萧遥随侍一旁,面色冷淡——有些扫兴。
观语亭内。
石桌上摆着一局珍珑,黑白二子互不相让,双方胶着,竟难分胜负。
此处寻不出他人,看来是翊王双手互博,倾颜暗赞翊王不愧军中战神,棋力亦是过人。
二人慢慢将棋子收回盒中,翊王开口:“让你四子。”
倾颜闻言忍不住一笑。
墨尊玦同她对弈时也习惯让她四子,她棋力如此不济?谁和她下棋都要让她四子。
浅笑言谢,执黑先行。
翊王举手投足尽显安然自在,落子亦是毫不犹豫,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倾颜心想不知这人战场上是不是也是这般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二人聚精会神你来我往,棋盘上黑白二子相互倾轧风云变幻,专心致志竟不觉严寒料峭。
倾颜每走一步都要仔细琢磨,相反翊王却是一派闲适,每落一子看似轻易实则步步为营,倾颜打起精神全力应对。
“奉仪对‘人生如棋’是何见解?”
翊王落下一子随意问道。
倾颜观棋深思,乍听翊王发问被小小吓了一跳。
抬眸看向翊王,冷淡的表情不见波动,像是一时兴起。
手上举棋不定,倾颜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思量一番,答:
“方如棋局,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
敲下一子,倾颜蹙眉,暗自“啧”了一声,却只能落子无悔。
翊王执子的手一顿,刀削斧刻的面庞有一时刻的松动,倾颜辨不清他表情的意味,便听翊王放下一子继续道:
“何为‘方圆动静’?”
棋盘上白子已将黑子团团围住,黑子败势渐现。
倾颜被翊王打岔心思都用来应对他,方才走错一步,黑子已是自寻死路,斟酌道:
“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
为何她直觉翊王有此一问意义深远?
翊王漆黑如黑夜的眼底浮现出一丝赞赏还有些别样的情绪,再落一子,赞道:
“奉仪高见。”
棋盘上黑子被白子团团围住,没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胜负已分,算算时辰魏全德大概等得不耐烦了,倾颜起身道:
“倾颜输了,王爷技高一筹,倾颜甘拜下风,参政殿中还有杂事,请王爷容倾颜先行告退。”
翊王淡淡点头,倾颜欠身一礼,带着萧遥离开倚梅园。
目送她离开,翊王视线再度回到棋局上。
一阵冷风卷起落梅自棋盘上扫过,方格上错落有致的黑白圆子仿佛沾了冷香,散发出淡淡香味。
翊王捻起一枚黑子,喃喃自语:
“动若棋生,静若棋死……吗?”
黑子落下,瞬间开辟出一条生路!
翊王淡淡一笑,自另一边离开观语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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