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月在回白鹿门的路上, 一直在思量沈不栖和琳琅的事。
怎么问呢?沈不栖一个字都没提过,怎么问都很尴尬。
不如就直接问吧。
于是在临到温州之前, 她开了口:“哎, 不栖。”
不栖正吃着个炊饼,听音转过身:“嗯?”
“我问你啊。”奚月顿了顿声, “你是不是喜欢琳琅?”
“呃——”沈不栖一颤,一口炊饼直接落进嗓中,他顿时猛咳起来。
他趔趄地扶住旁边的一棵大树, 奚月赶忙给他拍背顺气儿。眼见他憋得面色通红还是没能把饼咳出来,她手上运了两分力啪地猛拍了一下,沈不栖终于一口咳了出来。
他深缓了一口气, 苦着脸看她:“姐, 别乱说啊……我怎么敢肖想你的人!”
“说什么呢?!”奚月抬脚踹他,“我都成婚了你没瞧见啊!”
沈不栖抹了抹嘴:“那她也是你的人, 你从撒马儿罕带回来的。我心里有数, 我……”
奚月啐了一口:“呸,别胡说!”然后一拽沈不栖的手腕, “说说, 你是真喜欢她不是?”
“……”沈不栖闷着头不吭声, 奚月手型一转就成了千斤指。
沈不栖吓坏了:“是是是是是是是!姐你放手……”
奚月心满意足地放开了他:“那你好好搏她芳心啊, 我可帮不了你。”
沈不栖面红耳赤,闷了半天, 才又说:“我跟她、我跟她不太说得上话。我不会波斯语, 她又只会那么几句汉语……”
他求助地看奚月, 明摆着有求助的意思,不过奚月没接他这茬。
——她怎么帮他?他俩风花雪月的时候她坐在旁边当传译合适吗?
二人一道又走了大半天,就到了曾培他们住的地方。奚月叫上三人一道去理罪证,整个过程死寂得跟没有活人似的。
琳琅好歹还有沈不栖凑在身边硬顶着语言不通的压力献殷勤,曾培和竹摇就一个劲儿地看奚月,看得奚月后脊梁一阵阵的发怵。
她终于不得不做出些反应:“二位,别看了……行不行?”
二人一并别开眼,静默片刻,曾培说:“你和杨川……”
奚月低头看脚尖。
“真、真成婚了?”
奚月目光划着地面不知该说什么,曾培又支吾道:“没、没事,你说,我扛得住。”
奚月叹息这嗯了一声,空气顿时凝滞。
过了好半晌,曾培才又提步继续向前走去,自言自语地摇着头:“罢了罢了,我知道的。你们……唉!”
他其实何尝不知,自己比不过杨川。只是一直不服气,一直不甘心,一直想听奚月亲口说而已。
竹摇也是面色如土,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又走了几步,提步追上曾培。
然后,奚月就从他们的背影看出,他们一道叹了口气,一副难兄难弟的样子。
之后的若干天,便也都是这样。她将罪证分置在父亲的二十多处宅院里,当下只能一处一处地去挑,单是路上就要消耗不少时间。要不是几人都还有大义为重的品格在,就凭当下这尴尬劲儿,根本没法一起干事。
不过这样的气氛,或多或少还是影响了效率的。譬如曾培和竹摇都不太说话,翻到拿不准要不要用的罪证,便沉默地递给奚月,奚月看后拿个主意,他们再沉默地收回手去。
再譬如,沈不栖在那日得到奚月的“准许”后,就一直围着琳琅大献殷勤,以至于奚月要喊他干事的时候,总要喊上很久才能把他喊过来。
如此苦熬了近一个月,几人可算将最要紧的罪证都理了出来,准备去南京与杨川汇合。
奚月原打算还是只跟沈不栖一道回去,曾培却黯淡道:“一起去吧。”他看也不看她一眼,“我娶不到你,接着当你兄弟还不行?”
“……”奚月即刻想拒绝,想说你何苦这样?曾培却又先她一步开了口:“我缓过来了,我不想那些事了。”
奚月的话就被噎了回去。
竹摇垂着眸也说:“我也去,我也缓过来了。在这儿闷着没意思,还是一道走江湖心情好。”
琳琅则红着脸拽着不栖的胳膊:“我……和不栖……”
……罢了。
奚月撑不住点了头。曾培可怜兮兮的她看不过,竹摇则是她先前女扮男装亏欠在先。沈不栖和琳琅眼见着要成,她这会儿强将琳琅挡下把沈不栖抓走干活,那叫棒打鸳鸯!
五个人便一道上了路,几日后到了南京,只等袁彬想办法把罪证安排给要押送布匹入宫的锦衣卫夹带进京。
京中,又一场雪过去,刚消褪到边角的残雪重新连成了一层。诏狱之中,怒声咆哮震耳欲聋:“你疯了?!”
门达手中的鞭子狂风骤雨般劈了一阵,血雾猛地激起,在他停手后,犹是弥漫了很久才逐渐减退。
门达握鞭的手颤抖不止,上前一把拎起囚犯的衣领:“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张仪深深地吸了口气,带着血雾涌进鼻中的空气闻起来像铁锈一样。
然后,他笑了一声:“您到底……到底还在怕什么?”
门达一记狠拳悍然打去,直击张仪面门:“你说什么昏话!”
张仪不受控制地后仰,被铁索紧缚着,才可算没倒下去。他眼前的昏花好像比方才持续得又长久了一些,艰难地缓过来后,他竭力睁眼,看向门达背后一丈外端坐饮茶的人。
薛飞没看他,面色却冷如寒冰。
张仪的眸光无力垂到地上,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又一分分挪回门达脸上:“大人您说得对,我们堂堂锦衣卫,凭什么向阉党低头?您……”他猛烈地咳嗽了一声,猩红的血点从嗓中沁出,溅了一地,“这一计,已然成了。那沈不栖江湖人脉颇多,您透给他的事情,很快便会传遍江湖,您又何必……咳咳,何必还这样忌惮东厂?”
“你敢诬陷我!”门达又两拳猛打上去,目眦欲裂,“谁给你的胆子!谁支使你的!你说——”
这怒吼,宛若发了疯的狮子。
刑房外候命的狱卒、宦官、锦衣卫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厚重的血气在木栅内外缠绕氤氲,像一只鬼魅的手,挑动着人们每一根恐惧的神经。
“你如实招来!!!”门达蓦然拔刀,绣春刀裹挟怒火刺进张仪肩头。血花短促地渐起,又落在早已看不出颜色的囚服上,锋利的银刃转瞬从后肩探出。
“门指挥使。”薛飞在此时悠哉地开了口。门达切齿停手,听得他又道,“你该不会是想杀人灭口吧?”
“……督公!”门达恨恨地转过头,猩红未退的双目看向薛飞,“我没做那些事,你若不信……”
“我倒想信。”薛飞语调清扬,饶有兴味地看了一看张仪,“我早就说过,我独自来审他,你偏要同来,眼下真是尴尬。”
门达无暇品他的讥讽,焦急又道:“我何苦和您东厂斗!”
薛飞恍若未闻:“还是让我自己问问吧,指挥使大人去歇一歇。”
他的口气不容置喙,门达牙关紧咬,静了半晌,猛地抽了刺在张仪肩头的刀,拂袖离去。
张仪痛得面色骤白,再度失血掀起的虚弱却令他连喊也喊不出一声。头眼昏花间,他依稀看见薛飞放下了茶盏,一步步走向自己。
“张大人。”薛飞看似和善地拍住他的肩头,张仪被绣春刀刺穿的伤口被他手指一按,冷汗登时如雨落下。
“腊月了。”薛飞微微笑着,“不想回家过年么?”
张仪不屑地嗤笑,一字未发。
“你这么攀咬门达,我真不知该信谁。”薛飞悠然地咂嘴,“我若用我东厂的手段问个清楚,你说你……”
“呵。”张仪生硬的笑音截了他的话,“你东厂的手段,是我锦衣卫玩剩下的!”
“是么?”薛飞好笑地看着他,好似在判断他这一口一个“我锦衣卫”的意思。
然后,他的手指又往张仪的伤处多按了两分:“那我……在这儿为你新创个花样,如何?”
剧痛令张仪心跳愈来愈快,他大张着口,却死死将惨叫声卡在了喉咙里,硬生生扛过了这阵剧痛。
薛飞嗤声而笑:“你要么说服我信,要么说服我不信,不然我就把你的骨头一根根从这伤口里拆出来。”他阴恻恻地又笑了两声,“听闻凌迟之刑有撑三四天才死的。啧,拆骨你打算撑个几天?”
夜色下,押送江宁织造所制过冬布匹的马车一辆辆进京,车轮碾着白日里已被踩得稀烂的雪色,整齐地驶向皇宫。
途经一处胡同时,最后的那一列无声地改了道,拐进了巷子里。
复行三五丈,蛰伏在屋檐上的几道身影倏然跃下,围了马车。
几名负责押运的锦衣卫默然后退,车夫也立即下了车,任由几人将车拉走。
这辆马车在街头巷尾绕了一个颇大的圈,走了许多无人踏足的地方。终于在确定无人跟随后,重新驶向了大路。
晨曦破晓时,一声嘶鸣撞进了便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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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太子有眼线在便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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